1915年2月20日，巴拿馬——太平洋國際博覽會正式開始。

　　率先奪人眼球的，是德意志展館的內燃機和美利堅展館的新型軍用火器。

　　傅嘉年對這兩樣展品十分在意，每天不顧擁擠的人潮，都要去這兩國的展館看一看，惹得張東寧十分頭疼。唐明軒覺得傅嘉年的異常舉動很有意思，便寬慰過張東寧，自告奮勇地隨著傅嘉年去德意志展館看內燃機。

　　到了近前，唐明軒見到圍欄里頭，是正在不斷運作的機械，發出陣陣轟鳴，不由得一陣莫名，偏頭看了傅嘉年一眼，勉強咧嘴笑道：“你天天那么大的心勁兒跑來這里，就為了看這個無聊的東西么？”

　　自從那天他揭穿了傅嘉年以花旦身份在滎州街頭表演幻術的事兒，和傅嘉年之間一直微妙，傅嘉年倒也沒有威脅他不要將此事聲張出去，但在公開場合，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唐明軒，就連陳煜棠等人也覺察到了異樣，或隱晦或直白地詢問過唐明軒是不是又招惹了傅嘉年。唐明軒有苦難言，只能默認，換來旁人的一句“活該”。

　　如今唐明軒故意鄙薄傅嘉年所看重的東西，無非是找個機會，氣一氣傅嘉年，順便看看兩人之間還有無搭話的可能。

　　不成想，傅嘉年并未像以往那般嗤之以鼻，反倒輕松回應道：“你應該是不知道蒸汽機的吧？”

　　唐明軒明知傅嘉年在給自己下套，還是禁不住反駁道：“怎么不知道？火車輪船，哪一個上頭用得不是蒸汽機？”

　　傅嘉年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當即把唐明軒往一旁的展區帶了帶，指著正繞著場地小范圍活動的一組小型機車，一邊看著一旁的德文說明，一邊為唐明軒解說道：“我們剛剛看到的是柴油機，早已發明出來的東西，而這個，是前不久才造出來的以柴油機為動力的內燃機車模型。這東西用在火車輪船上，比裝了蒸汽機的火車輪船跑得快得多。”

　　唐明軒知道，當初清政府統治下的中國落后于西方各國，便是蒸汽機為西方帶來的工業革命的緣故，現在蒸汽機好容易引用到國內，竟然又出了新式的機械。唐明軒原本便曉得德意志展館展出的這組機械并非凡品，卻沒有想到竟然有這樣厲害，難免怔了怔，愣愣地看向那組內燃機車，久久不肯挪開目光。半晌，唐明軒才問道：“這內燃機車引進要多少錢？”

　　傅嘉年被他的反應逗得笑出聲來，親和道：“他們賣得不是一份兩份的機械，而是整套制作內燃機的現今技術，看上頭的標價說明，可謂是天價了，我要和父親商量一下，才能決定要不要引進。我現在再帶你去看美利堅的軍用火器，如何？”

　　唐明軒微醺一般，隨著傅嘉年走出德意志展館，又走進了美利堅展館。

　　美利堅展館比德意志展館還要熱鬧，展區里特意開辟了一塊地方，擺放一條長長的方桌，放桌上擱置了一個個托盤，每個托盤里都是一支制作精良的槍械，供參觀的人隨意擺弄。

　　唐明軒訝然上前，拿起一把槍來看了看，傅嘉年則站在他身旁，從另外一個托盤里拿起槍支，一邊嫻熟地將槍拆解，一邊給唐明軒解說每一個零件的構造。唐明軒聽得連連點頭，瞧著上頭精細的零件，贊嘆道：“不曉得什么時候，咱們滎州才能生產出這樣精良的東西。”

　　唐明軒這句話大概戳中了傅嘉年的心聲，他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繼而拆掉了最后一個零件，屆時，整支槍械已經被他拆解完全。

　　美利堅展館的工作人員沒想到傅嘉年會在短短時間內將槍械完全拆解，當即走過來，對傅嘉年說了一句英文，見傅嘉年無法聽懂，只得對著傅嘉年比劃了一陣，神色焦急而嚴肅。

　　唐明軒嬉笑著看向傅嘉年，用胳膊肘搗了搗他，道：“人家一定是責備你拆壞了這里的東西，你不把這洋槍修好，今天可是走不了了。”

　　傅嘉年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手上卻毫不含糊，手指飛快地轉動，不過三分鐘的功夫，剛剛拆解的槍又被傅嘉年拼裝好了。

　　這時候，四周傳來熱烈的掌聲，傅嘉年才如夢初醒，發現不知何時，周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瞧著他的目光里飽含了欽佩。

　　美利堅展館的工作人員看著傅嘉年，更是目瞪口呆，不由分說搶過傅嘉年手里剛剛拼裝而成的槍械，試著放了一槍空槍，發現并未問題，忍不住又問起傅嘉年來。

　　傅嘉年只是微笑搖頭，對方才想起傅嘉年并不能聽懂英文，恰好場館那頭有人在喊他，他才十分失望地離開了。

　　唐明軒奇怪道：“你怎么會對洋槍這么熟悉？”頓了一下，唐明軒又了然打趣道，“難不成滎軍里頭要求都是這樣嚴格？我還想著跟在你旗下混口飯吃，看來是不可能了。”

　　傅嘉年微微失神后，也同他開玩笑道：“自然不是，你想來隨時歡迎。”

　　兩人一齊回到中華政府館，入目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熠熠發光，來往觀賞的人也并不算多。唐明軒有所頓悟，在傅嘉年身旁輕輕說道：“我終于明白，你為何每日要去那些國外的場館溜達了。”

　　傅嘉年禁不住感嘆道：“國之現狀猶如一個滿身寶物的柔弱女子，大清滅亡應該讓我們有所警覺。”

　　唐明軒默然片刻，忽而認真道：“嘉年，你去和傅大帥爭取引進內燃機，這件事比其他事都來得重要。至于幻術，有樂生他們，而滎州的其他瑰寶，還有我和肖竹隱、煜棠呢，放心吧。”

　　傅嘉年苦笑點頭，目光看似不經意地一瞥，正落在角落里蔫蔫地看著面前展品的樂生身上，輕輕嘆了口氣。

　　唐明軒則沒有留意傅嘉年，一轉身跑去了陳煜棠身旁，興致勃勃地描述自己在國外展館看到的景象。他剛剛說完德意志館的見聞，開始說美利堅館時，熱烈的氛圍吸引了一旁的肖竹隱。

　　肖竹隱也湊過來，聽唐明軒說起美利堅館有軍用火器和槍械，尤其那火器是改良過的，威力巨大。

　　肖竹隱當即來了興趣，急忙問道：“那火器到底是什么原理？用了什么原料？和咱們滎州自制的火炮有什么差異么？”

　　唐明軒所見所聞一半都還是傅嘉年說的，并不知道這樣清楚，正說到興頭上，被肖竹隱打岔，有些尷尬，逞強道：“原理和原料之類的東西，我自然是發現了，不過既然是你的老本行，我偏不告訴你。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去美利堅館看一看，回來告訴我，我看看說得對不對。”

　　肖竹隱不疑有他，當即雙目發光地跑出中華政府館，飛快消失不見了。

　　陳煜棠這才笑出聲來，道：“肖會長心思澄澈，你也就是能騙騙他。萬一他看不出其中的道理，你可不是害苦了他？”

　　唐明軒得意道：“他滿腦子都是這些玩意兒，我就是不說，他肯定也要去看的。我估摸著未來幾日都不會見到他了，多看看西洋人的東西，長長見識，總歸是沒有錯的。”

　　果不其然，肖竹隱一連幾日都不見蹤影，煙火的展柜因為上次在廣場上的燃放，熱度一直不減，不單銷售一空，還接到了許多預訂的訂單，也便不需要他留在展館里操勞。

　　相比之下，湖州的展臺則蕭條了許多。錢曄舒將很大的希望都寄托在茅臺酒上頭，留了足足一個展臺的位置來擺放包裝精美的茅臺酒，可一連幾日，一瓶茅臺酒都沒有賣出去，甚至沒有幾個來茅臺展臺參觀的人。錢曄舒一開始倒還能看開，他生性爽朗，主動去和旁邊的隨行團的人打招呼、聊天，后來他見到旁人的貨品都還算暢銷，不太有功夫應付自己，只得又去國外的展館參觀。

　　直到今天，滿桌的茅臺酒仍然一瓶未少，錢曄舒從外頭回來，看了這樣的場景，臉上的笑意消失，當即默不作聲地走到展臺后。

　　湖州隨行團的成員見了，大氣都不敢出，唯有錢曄舒的副官怕他憋壞了身子，連忙從展臺上拿下來兩瓶茅臺酒，笑著說道：“少帥，剛剛有位客人預定了兩瓶，已經交付了定金，還沒有拿走貨。”

　　他一邊說，一邊朝著兩邊使眼色，其他人急忙七嘴八舌地附和。

　　錢曄舒咧嘴笑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道：“好，雖然只賣了兩瓶，好歹是開張了，應該慶祝才是。”

　　大家都紛紛松了口氣，卻見錢曄舒驀地站起身，接過了副官手里的兩瓶茅臺酒。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錢曄舒狠狠將茅臺酒摜在地上，冷笑道：“就這么開張吧！全都給我砸了！”

　　瓷質酒瓶落在地上，眨眼間摔碎了一大半，伴隨著醇厚的酒香，晶瑩的酒水和雪白的碎瓷片一起飛濺起來，引來了四周的目光。

　　副官趕緊勸道：“少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現在各省的隨行團可都看著吶。要砸咱們等展會結束了再砸？”

　　錢曄舒眼眶微微發紅，喘著粗氣看著地上的狼藉，氣憤中還帶了一絲心痛。

　　“打小父親就跟我說，這酒制法考究，香味醇厚，普天之下再沒有比它更好的東西了。為了它，咱們湖州吃了多少委屈，也沒叫戰火燒到茅臺鎮去。可現在，為什么除了咱們，就沒有欣賞它的了？”

　　眾人紛紛勸導，錢曄舒情緒依舊低落。

　　這時候，展柜外頭忽然傳來聲音，湖州翻譯眼前一亮，撇開眾人，朝著展柜看去，只見幾位西裝革履的西洋人正站在展柜前，指著地上破碎的茅臺酒。翻譯急忙跑去展柜后頭，笑著同他們說了幾句，沒多久，便轉過頭來，對著一個雜役道：“快，包十瓶給這位先生。”

　　錢曄舒被突來的變故弄得有些發怔，只愣了片刻，竟然卷起袖子，親自為對方包貨。

　　陣陣酒香很快吸引了更多的人，許多西洋人站在展柜前，或詢問或觀察，讓隨行團的兩個翻譯忙得焦頭爛額，不多時，站臺上的茅臺酒竟然少了一半。

　　錢曄舒站在一邊，指揮人往站臺上增添新的茅臺酒，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