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出來，夜已經(jīng)有點深了。

　　原本晚上來吃飯，四個人都是坐了蔣堯的車來，李婧先走了，就剩下三人，才走到大堂，被蔣堯媽媽瞧見了，一問之下，立刻把蔣堯拎住：“我晚上喝了酒不能開車，你留下，一會開我的車送我回家。”轉(zhuǎn)頭對郁青山：“青山，你開蔣堯的車，送小葉回家。”

　　蔣堯一句“您老不是有司機嗎”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沒有女朋友的人沒有人權(quán)。

　　今晚的月色很美。

　　車里放著庾澄慶的《情非得已》。

　　蔣堯這小子的品位。

　　兩人都沒有說話。

　　長久的沉默，靜靜地聽著歌。

　　這沉默偏偏不令人尷尬，反而有一種放松的自在的感覺。這種感覺讓郁青山覺得通體舒服，他把車開得很慢，恨不得就這樣開著車在路上走一輩子，讓時間永遠停滯。

　　車子停下來等紅燈的時候，他轉(zhuǎn)頭看葉禎心。

　　今天她的樣子很疲憊，頭發(fā)隨便攏在了腦后，沒有化妝，眉眼都是淡的，快要融進了夜色里。庾澄慶在唱，“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白云九號看到葉禎心，畫著好看的淡妝，坐在春日的陽光樹影下，那畫面，如今想起來，心間仍有微顫。

　　攪亂一池春水。

　　郁青山正出神，葉禎心先開口了。

　　“向妍的事就拜托你和蔣堯幫忙了。”剛才在席間，郁青山講了自己的想法——讓蔣堯先托住潘建堯，讓他有所顧忌不敢把債務(wù)的事公開，又給葉禎心介紹了本市打離婚官司最有名的律師。

　　蔣堯使壞：“郁青山，沒想到你連婚都還沒結(jié)，居然就已經(jīng)私藏了離婚律師的電話，你這有夠未雨綢繆的啊。”

　　郁青山當(dāng)時沒搭理他，現(xiàn)下想起來，不得不為自己解釋一句：“他是我大學(xué)校友，法學(xué)碩士。你也知道，我軍人家庭出身，家教很嚴的，對于婚姻，傳統(tǒng)也好慎重也好，盡可能一次性成功……簡而言之，從一而終。”

　　說著說著，身邊的葉禎心卻沒反應(yīng)。

　　郁青山略有不滿，轉(zhuǎn)頭去看。

　　葉禎心別著頭看著窗外，沒看他也沒回應(yīng)。聽見他突然停了，她轉(zhuǎn)過頭，嘴角分明還帶著一絲來不及完全收好的笑意。

　　郁青山敏銳地捕捉到了。

　　于是心滿意足。“最近工作很忙？”他找話題。

　　“嗯。”葉禎心點頭，“工業(yè)園區(qū)那一片的熱電鍋爐超低排放改造工作都完成了，每天光做驗收監(jiān)測都把日程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還有別的日常采樣工作，忙得連抱怨忙的時間都沒有。”

　　郁青山淡笑：“看得出來。”頓了頓，又說，“雖然現(xiàn)在是盛夏，不過晚間風(fēng)涼，露天睡覺小心著涼。”

　　葉禎心怔了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

　　是他。

　　她一低頭，微笑。

　　車子開進祠堂背弄。

　　小巷弄里已經(jīng)一片寂靜，郁青山把車停在葉禎心家門前。

　　“這是你家。”他看著圍墻后面的兩層青磚小樓，“大戶人家呀。”

　　葉禎心笑：“可不是。只可惜這一片現(xiàn)在都是文保單位，拆不了，不然按照現(xiàn)在的市場價，隨隨便便拆出上百個千萬富翁來。”

　　“我倒是喜歡秀山這種青磚老房子。從前我家也是，只可惜早些年都拆了。現(xiàn)在回想小時候，夏天的晚上，在天井里吃西瓜乘涼，鄰居們端著飯碗走門串戶的日子，還很是懷念。”

　　“那可巧，我家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到了傍晚，屋前屋后的鄰居們就端著碗開始串門了，誰家炒了個菜，誰家燉了個肉，都能分一筷子。

　　郁青山點點頭，打開車門下了車，靠在車門上看著這一片老建筑：“看來我應(yīng)該選個日子登門拜訪一下。”

　　夜深人靜，路燈昏黃。

　　郁青山倚在車門上，目光閃閃地看著她。

　　正在下車的葉禎心險些沒一個踉蹌摔下去。

　　葉禎心很后悔，這天晚上讓郁青山送她回家，暴露了自己的家庭住址。

　　第二天下班之前加了會兒班，最近監(jiān)測工作多，下午難得比平常提早半個小時從現(xiàn)場回來，主任叫住大家，一起對監(jiān)測設(shè)備進行了檢修和調(diào)試，回到家比平常晚了半個小時，一踏進院門，愣了。

　　“你怎么在這里？”葉禎心瞪著眼前那個坐在石榴樹底下跟奶奶和李阿姨一起剝豆角的家伙。

　　老太太還沒答話，倒是李阿姨先喜笑顏開：“禎心，你回來了！青山在這里等了你半個多小時了！”青山，你聽聽，這叫得多親熱。

　　“？”葉禎心用眼神詢問郁青山。

　　郁青山目光坦然，眼神清澈：“我昨晚不是說了嗎，要選個日子登門拜訪一下。早上出門的時候翻了一下黃歷，大吉的日子，宜開光，祈福，遷徙，入宅，會親友，嫁娶……所謂擇日不如撞日。”

　　不知是不是故意，“嫁娶”兩個字，分外入耳。

　　葉禎心靠在門上。

　　李阿姨笑瞇瞇。

　　奶奶也笑瞇瞇。

　　她深呼吸一口氣，扭頭上樓——眼不見為凈。

　　葉禎心換好衣服，聽到樓下輕微的講話聲，忍不住從窗戶探出頭去看。隔著石榴樹綠色的枝葉，樹影下的天井里，郁青山正在和兩位長輩聊著什么。

　　看起來還挺投緣的。

　　葉禎心拿出手機，發(fā)微信：“你到底來什么？”

　　眼看著郁青山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嘴角微微一勾，很快一條微信發(fā)到她手機上：“來正式拜訪一下你的家人，順便來回憶一下童年。”

　　這又是什么邏輯？

　　葉禎心迅速回過去：“歡迎來回憶童年，但是拜訪的話，還是不用了。”

　　郁青山：“你要對我始亂終棄？”

　　“……”她什么時候跟他“亂”過？“始亂終棄好像不是這么用的。”

　　郁青山：“我高考語文148分。”

　　“我堂堂M大研究生！”

　　“M大考漢語嗎？”

　　“……”好吧，她輸了。

　　下了樓，桌上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滿了菜，晚上吃卷餅。

　　卷餅從前是秀山人端午節(jié)吃的食物，如今已經(jīng)沒有特別的時間講究，一張薄薄的餅皮，卷上白灼五花肉，炸粉絲，紅燒豆角，豆芽，豆腐干，雞蛋絲，一口大滿足。

　　吃卷餅要人多才熱鬧，葉家晚上吃卷餅的消息，從早上老太太去菜市場買卷餅皮之前就傳遍了祠堂背弄，老太太從穿過巷子去菜市場買卷餅皮，一路上就接受了不少“預(yù)定”，這家要2個，那家要3個，貪心些的，一個人就要吃上三四個，原本就祖孫兩個的晚飯，老太太最后愣是買了五六十張卷餅皮。

　　這會兒大家都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前腳接后腳摸進了葉家院子里，原本還空落落的院子，一下子就擁擠起來，有凳子的坐凳子，沒凳子的就干脆站著。

　　原本只是來吃個卷餅，沒想到還附帶贈送一八卦，這下子還不得更熱鬧。

　　李阿姨更是開心，得意洋洋跟大家炫耀自己的“業(yè)績”，三言兩語就把郁青山的家庭背景、工作都介紹了個底朝天。

　　“哎呀，這下可好，禎心，你的終身大事有著落了。”

　　“什么時候結(jié)婚？”

　　“你們可得抓緊了，禎心都快30了，這生孩子的最佳年齡是24－25歲，你已經(jīng)錯過了……”

　　就這么片刻之間，郁青山仿佛就真成了祠堂被弄的“新女婿”。

　　葉禎心被逼得躲在廚房里啃卷餅。

　　郁青山在外面，滿面笑容地跟左鄰右舍們閑話家常。他原本就長得濃眉大眼，講話又客氣，特別討人喜歡。隔著玻璃窗，看著郁青山在鄰居們之間左右逢源的樣子，比她這個正牌祠堂背弄長大的孩子還融入這個人際關(guān)系生態(tài)圈。

　　有一點氣悶。

　　還有一點不明來歷的驕傲。

　　她嘆一口氣。

　　狠狠咬一口卷餅。

　　如果注定要栽，栽在郁青山的手上，倒也不算丟臉。

　　吃完卷餅八完卦，三姑六婆們心滿意足地散去。

　　院子里恢復(fù)平靜。

　　郁青山幫著奶奶收拾好碗筷，解了圍裙，對著坐在樹底下剝石榴的葉禎心：“出去走走？”

　　祠堂背弄外是大水門，大水門外是防洪堤。

　　沿著云浮江兩岸，政府修了十幾公里的防洪堤，兩岸綠化帶和古城、江心島嶼組成城市水利風(fēng)景區(qū)，也叫南明湖風(fēng)景區(qū)，算是秀山市的小外灘。

　　盛夏夜晚的秀山市十分燥熱，只有江邊才有絲絲涼風(fēng)，這時候正是市民飯后散步的時間點，防洪堤上十分熱鬧。

　　防洪堤的角落里，兩個人站在江邊。

　　星光如碎玉鋪在黑夜里，湖面上映著漫天星光月光，波光粼粼。

　　葉禎心站定，不說話，定定地看著郁青山。

　　那雙眸如夜一樣深，如星光一樣閃亮。

　　她知道他必定有話要說，也已經(jīng)料到他想說什么，依然愿意跟著他出來，是因為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或許曾經(jīng)有過猶豫，可荷爾蒙的作用，再多理性都擋不住。

　　她認輸，不跟荷爾蒙較勁。

　　“有什么話，你說吧。”

　　夜色清幽，燈光靜謐，郁青山迎光而立，橘色的燈光在他英俊的五官上蒙上一層朦朧的光暈，他嘆氣，滿臉憂郁：“秀山其實挺小的，繡娟姨那個人吧……昨晚你在她面前承認自己和我交往，現(xiàn)在大概整個秀山都已經(jīng)傳遍了，我可能已經(jīng)被踢出秀山鉆石王老五的排行榜了。”

　　葉禎心被他逗得想笑，拼命忍住：“那又如何？”

　　郁青山一臉認真地惋惜：“她們以為我名草有主，以后再也沒人會給我介紹女朋友了。”

　　“所以？”

　　“你得對你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zé)。”郁青山兩眼深深。

　　葉禎心感覺到什么東西在心口輕輕撥了一下，胸膛中砰砰的心跳：“你不是不愿意被介紹相親嗎？”兩個人第一次見面，他就把話講得非常清楚了，沒有打算結(jié)婚，也準備用相親的方式找到自己的真愛。

　　郁青山啞然失笑。

　　真糟糕，她的記性太好，還記得。

　　“而且今天晚上你到我家，讓那么多鄰居誤會又不解釋，毀我名聲，你才要對你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zé)吧？”葉禎心話音剛落，就知道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

　　后悔也來不及了。

　　郁青山笑意更深，很好，這家伙自投羅網(wǎng)。漂亮的眉眼在暖色的燈光下染上近乎璀璨的光，他一笑，那眼里的光仿佛都碎了，像多面切割的鉆石，折射著光彩，比夜空里的星星還閃亮。

　　好看得讓葉禎心心跳加速。

　　顏值即正義，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她也難過。

　　郁青山收了笑，神色嚴肅：“對，我愿意負責(zé)。”

　　沉默數(shù)秒，兩人都一起笑了。

　　前方忽然聚集了一群人。

　　郁青山和葉禎心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由地朝那邊走去。

　　走近一看，原來是個垂釣者釣上了一條大草魚，足足有郁青山的小手臂長。雖然這個長度的草魚在南明湖邊被釣上不算很平常，但也不至于稀罕，吸引眾人駐足圍觀的，是草魚身上附著的一層綠色的粘稠不明物，幾乎把整條魚都染成了綠色。

　　“這什么東西？”

　　“不會是油漆吧？會不會是上游工業(yè)園區(qū)里哪家工廠往江里偷排了？”

　　人群議論紛紛，有人喊著要打電話到環(huán)保局投訴。

　　葉禎心踮著腳往里面張望，人群重重，她擠不進去，就聽見郁青山在自己耳邊仿佛是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有一股腥味。”

　　葉禎心仔細聞了聞，果然有一股很淡的腥味，夜間南明湖畔風(fēng)大，如果不仔細聞，真聞不出來。

　　還真不愧是”狗鼻子”。

　　在這種時刻，居然還能聞得到這么一星半點兒的腥味！

　　正想著，郁青山已經(jīng)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走到湖邊朝湖面上照了一照。

　　葉禎心快步跟上去，夜太黑，湖面映著波光，看不太清楚。

　　葉禎心也拿出手機。

　　兩只手機的電筒一起對著湖面照，這下看清楚了——

　　在他們腳下不過一米的湖面上，沿著防洪堤的近水棧道，赫然可見一片綠色的不明浮游物，浮游物底下，仿佛還可以看見——

　　死魚。

　　郁青山從湖邊的垂釣者那借了個小水桶，伏在地面上伸手撈了一桶水上來。

　　水里有死魚。

　　腥味更加濃重了。

　　葉禎心蹲下去，仔細觀察那些死魚。

　　魚是秀山市很常見的溪魚，叫螺螄青，魚身上跟剛才那條大草魚一樣，附著著一些綠色的類似顏料狀的東西，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是一些細小植物，應(yīng)該是水草之類。

　　可難道水草會導(dǎo)致魚類死亡？又或者有人在南明湖里投毒？

　　不太像。

　　南明湖是秀山的母親河云浮江蓄水而成的人工湖，雖然叫湖，但其實是云浮江的一段，不是死水，水量又大，要在這里投毒，毒量可耗費不少。

　　怎么回事？

　　葉禎心用目光詢問郁青山。

　　郁青山搖搖頭。

　　他也不清楚。

　　不遠處的人群還在議論紛紛，一句接一句的猜測，讓人更加心生擔(dān)憂。云浮溪是秀山的母親河，云浮溪水質(zhì)的好壞，很可能直接影響到秀山人的用水安全，就算不是，水是生命之源，一旦涉及到水質(zhì)的傳言，很可能會在市民之間引起恐慌，造成混亂。

　　眉頭緊鎖。

　　仔細觀察那個小小的水桶里的湖水，水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綠色水草。

　　或許……

　　“站里現(xiàn)在還有人加班嗎？”

　　“向妍或許還在。”

　　郁青山神色嚴峻。“把水樣拿回去檢測一下，恐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