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7月3號，距離華西理工大學78級學生的期末考只剩不到兩天的時間，方子雯卻在圖書館靠窗的老位置那兒，找到了明顯正在“不務正業”的韓蘇明。

　　他穿著素白的襯衣，正專心地伏案書寫著什么，頭頂上的金屬吊扇此刻正顫巍巍地旋轉著，卷起的微風撩動著淺青的窗簾，時不時遮擋著韓蘇明的身影，可就算是這樣，方子雯都能看清他此刻緊蹙的眉頭，像是遇到了什么解不開的難題。

　　事實是他根本沒有在復習功課，所有的參考書都被整整齊齊地摞在一邊。方子雯大概猜的出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還是朝他走了過去。

　　圖書館的人很多，也很靜，手指偶爾翻動書頁、筆尖頻頻摩擦紙面以及扇片不停歇攪動空氣的聲音更是讓這份靜有了某種不忍被打破的莊重跟儀式感，就連一貫張揚的方子雯都收斂了性子，連踩在地上的腳步都忍不住輕了再輕。

　　她很快來到了韓蘇明的桌前，手指敲上桌面之前韓蘇明就抬起了頭，他臉上隱約有著被打擾的不快，方子雯卻莫名地有些開心。

　　“我有事找你，跟我出來一下。”

　　她彎腰湊到韓蘇明眼前用氣聲說道，還沖他勾了勾手指。

　　韓蘇明無動于衷地搖了搖頭，又把頭低了回去。

　　方子雯也不惱，她來之前就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所以早就想好了后招。她一伸手就把韓蘇明寫了一多半的信紙抓在了手里，韓蘇明再抬頭的時候，眼睛里不再是平淡無波，怒意根本壓不住，方子雯卻沖著他嫣然一笑，晃了晃手里的信紙，“現在可以跟我出來了吧。”

　　她說完就轉身離開，沒走兩步就聽到了韓蘇明起身的窸窣聲，她彈了一下手里的信紙，突然覺得曹英其實也沒那么討厭。

　　“你怎么又給曹英寫信啊，”方子雯坐在圖書館門外的長凳上沖著韓蘇明抖了抖手里的信紙，“真是搞不懂你，她又不會回你，干嘛一直給她寫啊！”

　　“你找我出來就是想說的這個？”

　　“當然不是，”方子雯跳到韓蘇明的面前，“這個暑假你要回家是不是？”

　　韓蘇明自從上大學之后就沒回過家了，因為父親的事情一直都沒個定論，雖然他本人覺得無所謂，可父親總在努力跟兒女們撇清關系。不過就在兩個月前，他收到了大姐寄來的信，說父親終于平反了，已經回到了家里，至于工作跟待遇也很快會恢復，他可以回家了。

　　韓蘇明沒有回答，方子雯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正好我爸會派車來接我，我們一起吧。”

　　“不方便的。”韓蘇明直愣愣地拒絕了。

　　“沒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我們離得很近，正好我也好久沒見到韓叔叔了……”

　　“我是說我不方便，”韓蘇明打斷了方子雯的話。

　　方子雯被他懟得一愣，卻也不生氣，反而笑瞇瞇地湊向他，趁他不備，抬手就摸上了他的臉，還來回蹭了兩下，“剛才在圖書館的時候，我就想說了，你的皮膚怎么這么好，又白又透，摸起來比我的還滑！”

　　她原以為韓蘇明會臊得滿臉通紅，卻沒想到他居然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還研究起她鼻尖這兩天剛冒出來的痘痘，“你的皮脂分泌過量，造成毛囊堵塞，所以才會形成痤瘡，你可以試試清潔力度更高的洗面粉，或者更換一款輕薄一些的雪花膏。”

　　“你居然連這個都懂！”方子雯真的是完全都沒有想到。

　　“現在可以給我了吧？”韓蘇明朝方子雯伸出了手，方子雯不情愿地皺巴巴的信紙拍到他的手心，卻又趁機抓住了他的手，用小指撓了撓他的手心。

　　“作為宋卓的女朋友，你不應該這么做。”韓蘇明想要抽手，方子雯卻跟沒骨頭似地順勢靠在了他的身上。

　　“我早就跟宋卓分手了，你不知道嗎？現在的我可是單身，”方子雯沖著韓蘇明眨了眨眼睛，她最初跟宋卓交往也不過是想要激發韓蘇明的竟爭意識，不過很快她就發現完全沒用，幸好宋卓是個有意思的人，跟他交往也還算有趣。

　　韓蘇明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那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你可是我的獵物，排在第一位的，”方子雯輕佻地挑了挑他的下巴，“你一定會是我的，我發誓。”

　　韓蘇明搞不懂方子雯在自己身上的執著，不過鑒于他對曹英的感情，他似乎也沒有立場去指責對方。他把那張被方子雯抓皺的信紙疊好，先去操場上跑了兩圈，又重新回到圖書館，他之前坐的位置果然還是空著的，他理所當然地坐回去，繼續寫完那封寫給曹英的信。

　　華西理工大學是去年寒假在圖書館里安裝的電扇，今天夏天一到，圖書館里就整天都是人滿為患，為了占到吊扇下的涼爽好位置，不少人天還沒亮就到圖書館的門口排隊。可就算是這樣，第七排靠窗的那個位置也總屬于韓蘇明，哪怕他難得有事沒去或者是中途離開，那位置也只會是空在那里。

　　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剛入學的不懂事新生有時會坐在那里，不過很快就會有人上前提點，通常情況被提點的那個人會在聽到“韓蘇明”三個字之后，趕緊把位置讓出來。

　　這還是宋卓無意間發現的，他饒有興味地抱臂看完了全過程，回到宿舍又在大家面前繪聲繪色地表演了一遍，最后還做了總結陳詞，“阿拉蘇明現在可是學校里的大明星！”

　　他說這話的時候，韓蘇明正批閱著剛剛收上來的掃盲作業，頭都不抬一下。

　　“蘇明，儂又伐理吾，”宋卓邊說邊拿起韓蘇明已經批閱完的一份，這次的作業是寫一篇命題小作文，主題是“我的工作”，一共才兩百來字，卻寫的是錯別字連篇、前言更是不搭后語，字也個個張牙舞爪、歪七豎八的，宋卓連猜帶蒙，才看出對方是個有著20多年工齡的紡織女工。

　　他癟了癟嘴，趕緊把作業放回原位，再一瞧韓蘇明眼前那一拃的厚度，只覺得眼暈。剛好隔壁宿舍的人喊他去打乒乓球，他拿著拍子沖出了門，一直打到天光暗淡才回來，卻發現韓蘇明還保持著他離開時候的姿勢，認真地在每一份作業上修正錯誤、寫下批注。

　　那是韓蘇明成為全省大學生協同掃盲工作負責人的第二年，

　　大一寒假的時候，省政府出臺政策，呼吁在校大學生作為兼職老師，參加到附近農村的掃盲工作中去，當其他人還在分析研究這次政策的真正目的跟可能變化的時候，韓蘇明第一個報了名。

　　誰也沒想到政府會把這項工作當成重點來抓，表現出色的韓蘇明很快成了典型，而一個學期之后，全省17所大學的上千名大學生志愿者便統歸于他的領導之下。

　　當然有人等著看他的熱鬧，他們嘴巴里絮叨著“站得遠高、摔得越狠”，眼巴巴地等著韓蘇明一腳踩空摔得滿臉是血，可韓蘇明沒有讓他們如愿。掃盲工作在他的統籌之下有條不紊地推進，原本需要三年的工作被他硬生生壓縮成了17個月，工作效果卻比預期好了17 ％，省里的領導說起他的表現都不吝夸獎，用了“可圈可點”四個字。

　　不過韓蘇明所做的并不只是這些，他的成績出類拔萃到離譜的程度，大二上學期提出的專業問題就已經讓老師有些頭疼了。剛入學時連26個英文字數都說不明白的英文，則在升入大三那年達到閱讀原版《資本論》的水準，他甚至還在校園組織起了英語角跟影劇話劇團，排練的《麥克白》更是在全省高校巡演。就連臨時被指派參加的省大學生運動會，都進入了萬米長跑的決賽。

　　除了政治覺悟太低，入團申請書都被教導員催促了好幾次也不動筆之外，作為風云人物的韓蘇明堪稱“完美無缺”。

　　“蘇明，你這樣可不行，到時候因為思想覺悟拖了后腿，就麻煩了，”吳立新勸過他好幾次，韓蘇明卻只是搖頭，父親的前車之鑒讓他明白，所謂覺悟的高低其實都在他人的一念之間。

　　所有人都覺得韓蘇明是天賦異稟，不光腦子聰明，精力還旺盛，只有宋卓理解他讓自己忙到這種程度的真正心情。喜歡的女孩結婚了不說還寄來了喜糖，就算是他這種“歷經百戰”都得難受好幾個月，更何況是韓蘇明這樣什么事兒都憋在心里的，心里得多難受才才會這么讓自己跟陀螺似的轉個不停啊！

　　宋卓有時候想勸勸韓蘇明，卻又覺得沒法開口，他偷偷摸摸地心疼他，若無其事地幫助他，哪怕是后來知道自己不過是方子雯用來向韓蘇明挑釁的籌碼，都沒有一點怪他的念頭。

　　78級的期末考試很快結束了，幾乎沒有人愿意在學校多做停留，第二天一早就齊刷刷地扛著大包小包離校往家趕，離家近的大多選擇乘坐公交車，離家遠的自然就是長途車或者是火車。

　　不過總有人例外，學校大門不遠處的大片垂柳陰涼里，一輛嶄新的皇冠汽車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每個經過這輛車的學生，都忍不住地上下打量，哪怕走過了也要回頭看上兩眼，他們互相打聽著這是來接誰的車。

　　“還能是誰，78級的級花方子雯啊，你沒看到她坐在車里嘛！”

　　“小雯，還要等到什么時候？”方卓運第三次抬手看時間，本以為接上方子雯就能走，她卻說要等人，至于等誰卻不說。

　　“再等一會兒，馬上就來了！”坐在汽車后排的方子雯挑開車簾朝外張望著，她手里的奶油味冰激淋早就化了，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她的手臂往下淌，把素白的裙子都打濕了一小片，可她根本不在乎。

　　方卓運無奈地搖了搖頭，索性從公文包里拿出沒有批示完成的文件，結果文件還沒看完兩份，方子雯就突然喊了一聲“他來了”，然后就興奮地沖了下去，連車門都忘了關。

　　司機趕忙下車去關車門，卻被方卓運給攔住了。

　　方卓運覺得自己也是糊涂了，居然沒想到方子雯等的是韓蘇明。

　　說起來他也有四五年沒見過韓蘇明了，印象里的韓蘇明還是剛到自己肩頭的孩子，可現在他穿著淺藍的襯衣站在那里，恬淡的氣質顯得那么與眾不同，沉穩的姿態連他身邊的人都少有，身段卻透著年輕人堪稱招搖的活力。

　　方卓運覺得他像一棵春日里的白楊樹，看一眼都覺得心情歡暢，也難怪女兒會喜歡他。他看方子雯抬頭跟韓蘇明說話，倒是還十足的賞心悅目，不過看韓蘇明的神情，八成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他看著女兒說了一會兒，就抬手指向自己的方向，然后拉著韓蘇明的袖子撒嬌似的晃來晃去，韓蘇明卻只是搖頭，方卓遠想起方子雯在車上跟自己說的“到時候您可得見機行事，必須要幫我的忙”，無奈地笑著下了車。

　　“蘇明，好久不見了。我前兩天剛去看過你父母，他們的精神還不錯，都盼著你回家呢。正好我也送小雯回去，你也一起吧。”

　　“謝謝方書記，不過我想去一趟書店，就不麻煩您了。”韓蘇明不卑不亢地沖著方卓運點了點頭，溫柔卻堅決地拉開方子雯的手，就朝著不遠處的公交車站走去。

　　“蘇明……哎，”方子雯嘆著氣看著韓蘇明走遠，轉過頭來就氣呼呼地瞪著方卓運，“爸，您怎么回事兒啊！不是說好了要幫忙嘛！”

　　“蘇明不愿意我也不能硬把他拖上車吧，”方卓運拍了拍女兒的手臂，“來日方長，不著急。”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這兒瞎說，”方子雯郁悶極了，“這次他回去肯定會去找曹英，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呢！”

　　“曹英？”方卓運點著眉心想了想，“是不是南苑農場的女拖拉機手？

　　“對，就是她！肯定是個狐媚子，把蘇明的魂兒都給勾走了！”方子雯氣呼呼地往嘴里舀了一大勺冰激凌，冰得整個人都抖了一下，趕緊張開嘴巴哈氣。

　　“要是她的話，那你就放心吧，她早就嫁人了。”

　　“我知道她嫁人了，”方子雯用小棍兒狠狠地插著冰激凌，“蘇明也知道，可是他還是喜歡她！”

　　“那你就盼著蘇明快點見到她吧。”

　　“爸你說什么呢，我怎么聽不懂啊！”

　　“蘇明如果見到她，就會知道她為了錢跟自己的青梅竹馬退婚，嫁給了南苑場長的那個傻兒子，你覺得這樣的女人，蘇明還會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