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蘇清的探親假很快結束了，他一臉哀怨地打包著行李，唧唧歪歪地跟所有人告別，在發現沒有一個人為他流下分別的眼淚后，義憤填膺地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控訴，主題是“在你們心中蘇明果然比我更重要”，卻被大姐韓蘇雨一句“再啰嗦下去火車可就趕不了”，給直接打發了。

　　“二哥，我送你去車站吧，”幸好還有韓蘇明給予他一點家庭的“溫暖“。

　　“關鍵時候還是蘇明跟我親，”韓蘇清笑嘻嘻地伸手攬住了韓蘇明，順手把沉甸甸的行李也塞到了他的懷里。

　　比起韓蘇明，活潑跳脫的韓蘇清反倒更像是家里的老幺，他性格沖動，能動手解決地就不浪費口舌，父母不在的日子里，那些需要逞勇斗狠、強出頭的事兒全靠著他來解決，韓蘇清很快成了臨近幾條胡同里沒人敢惹的霸王，當時誰也沒想到他會去當兵、他能去當兵。

　　韓蘇明還記得二哥入伍時，穿著嶄新的軍裝，戴著大紅花站在卡車上的樣子。

　　他看著自己走過去，臉上稱得上燦爛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他慢慢蹲下來，復雜的情感讓他臉上的肌肉完全不知所措，最后只扭曲出一個過分僵硬的表情來。

　　他伸手摸了摸韓蘇明的臉，明明還是燥熱的初秋，手心卻汗涔涔得又冰又涼。

　　“是二哥慫，沒出息沒擔當，先撂挑子跑了……”他看著卡車上斑駁的銹痕，像是不敢抬起頭，“你好好照顧大姐，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以前都是我騎車載著你，現在反過來，還真是有點不習慣，”韓蘇清單手抱著行李，另一只手伸進上衣口袋摸索，他剛摸出一根煙塞到嘴里咬住，自行車的前輪正巧碾過了一塊不小的石頭。

　　毫無準備的韓蘇清給顛得哎呦了一聲，煙直接掉在了地上，還沒等他跳下車，自行車的后輪已經飛快地壓了過去，煙絲都被擠了出來，煙是徹底沒法要了。

　　韓蘇清仰天長嘆了一聲，瞪著韓蘇明還有些纖瘦的后背運氣，“你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報復我那時候撇下了你跟大姐？”

　　他沒指望著韓蘇明能給他回答，他自己都知道這事兒他干得實在是不地道，可當兵對那時候的他來說太有誘huò力了，能吃飽能穿暖，還能不被人壓著頭地欺負。為此他求爺爺告奶奶，還偷偷地把家里那點值錢的東西都填了進去，終于得償所愿。

　　直到他臨走之前，看到穿著自己舊衣服的韓蘇明，才想到以后之后韓蘇雨跟韓蘇明相依為命的日子，只會更苦，那一刻他羞愧得只想一頭撞死。

　　韓蘇清當兵之后一共只回過兩次家，一次是韓蘇雨結婚，一次就是這回的闔家團聚。

　　他不敢回家，他知道他要是跟部隊里的戰友這么說，肯定沒人信，三五一團兩棲偵察連一班班長韓蘇清就沒怕過什么，冒失的新兵蛋子把拉開引環的手榴彈掉在腳邊，別人一個個捂著頭往坑道里跳，只有他敢抓起來重新投出去。

　　可他是真的怕。

　　他怕見到大姐，也怕見到小弟，更怕見到父母，他不知道自己該拿什么樣的表情面對他們，他擔心他們提起他撂挑子去當兵的事兒，又擔心他們不提這事兒，矛盾的想法左右撕扯著他，讓他站在家人面前就控制不住地頭皮發緊。

　　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說、怎么去做，只好夸張地表演著過去的自己，假設這一切從沒有發生。他知道自己就像是一塊被水泡發的積木，本應該被眾人丟棄，卻又莫名其妙地被塞進了早就搭建好的城堡，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卻自欺欺人地選擇蒙住自己的眼睛，假裝看不見。

　　“嗯。”韓蘇明應了一聲，出人意料又明白無誤地承認了，直接撕開了那層矯飾的薄紗。

　　韓蘇清震驚地抬起頭，卻只能看到韓蘇明毛茸茸的后腦勺，他想看看韓蘇明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韓蘇明也真的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淡淡的，甚至還有那么一點若有似有的笑意。

　　“大姐一直在信里跟我說，你去當兵了連張照片都不給她寄，讓她跟別人吹牛都沒有證據，天天被隔壁的王姨壓一頭。聽大姐說，他兒子在部隊拿了個三等功。”

　　韓蘇明的聲音不大，又加上清風作亂，落到韓蘇清的耳朵里就是一句輕一句重的，卻也讓韓蘇清突然意識到，他所有的掙扎、擔心都是自己悶著頭瞎想瞎猜，大姐跟小弟打一開始就沒怨過他，就更談不上原諒他，只是他自己沉浸在負罪之中不可自拔。

　　“……三等功算什么，二等功我都有好幾個！”韓蘇清眼圈憋得通紅，斜眼看著天，扯著嗓子喊，“那些勛章我都放在姐屋里的柜子里，到時候讓姐拿出去，看那個王姨還敢囂張！”

　　“二哥這么厲害呢！”

　　韓蘇清用力揉了揉鼻子，“那是，你也不看你二哥我是誰，蘇明，我跟你說，我剛到部隊的時候，那些人都覺得我是小白臉好欺負，我能他們欺負著，我當時……”

　　剩下的那段路全都被韓蘇清繪聲繪色的講述給填滿了，他好幾次都忘了自己是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又是比劃又是說，差點因為動作幅度太大掉下去。韓蘇明一路上都在努力穩住車把，卻還是騎得彎彎曲曲，像是在舞龍，不過他的心情倒也跟小時候第一次看到舞龍的時候差不多。

　　“行了，我走了，到時候照片洗好了，千萬記得給我寄一份。”

　　“好，二哥，你路上小心點，有空多回家幾趟。”

　　韓蘇明幫著韓蘇清把行李背好，韓蘇清聳了聳肩膀，調整了一下背帶，“這個你就放心吧。”

　　他抬步剛要走，卻又轉回了身，上下打量著韓蘇明，“從你回家那天我就想說，你小子偷偷吃什么了，居然長得比我還高。”

　　韓蘇清假裝憋氣地戳了戳韓蘇明的肩頭，韓蘇明低頭笑了，韓蘇清看著自家小弟，伸出兩根手指，按住了他上揚的的嘴角，“對嘛，蘇明，別總是耷拉著個臉，平常多笑笑，咱家的好日子要來了！”

　　剛送走了韓蘇明沒兩天，就是一場暴雨，緊接著就入伏了，天氣變得又潮又悶，溫度也是一天天的只增不減，晚上的時候還能有點涼風，白天的時候，空氣就像是被凝固住了，沒有一點流動，只是在屋子里坐著，汗就止不住地往下淌。

　　韓蘇明不算怕熱，都覺得難以忍受，更何況是身懷有孕的韓蘇雨。

　　她的月份越來越大，也越不耐熱，氣溫一高就心發慌，喘不動氣，馬陽幟為此急得不得了，連著跑了好幾趟黑市，終于弄來了一張電風扇票。

　　為了能讓大姐早一點用上電扇，韓蘇明天沒亮就去百貨商店排隊，他運氣不錯，買到了那天的最后一臺華生派電風扇。他抱著電風扇迎著眾人羨慕嫉妒的目光從商店擠出來，輕松俐落地偏腿上車。

　　他單手掌控著車把，腳下飛快地蹬著，自行車在青石板鋪就的狹窄胡同極速穿行。

　　韓蘇明今天穿了件淺綠色的長袖襯衣，扣子照舊扣得嚴絲合縫，不過袖子卻為了涼快挽到了手肘，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難得地不規矩。

　　自從他回到家里，因為穿衣打扮的事兒，韓蘇雨沒少說他。

　　“瞧瞧你這一天天穿的，老不老氣啊？這么精神的一個小伙子，穿得還沒你姐夫洋氣呢，回頭姐給你做幾件的確良的襯衣，再買兩條牛仔褲，趕緊給我換了你這些土布的襯衣跟褲子。”

　　韓蘇明倒覺得無所謂，“我覺得挺好的，姐，不用麻煩了。”

　　韓蘇雨的蒲扇扇得更快了，看起來很想用蒲扇打他的腦袋，卻還是忍住了，“都這么大了，怎么一點都不注意形象，你這么下去可怎么娶媳婦兒啊！”

　　娶媳婦兒？韓蘇明沒想過這個，準確地說，自從他吃了那塊曹英寄來的喜糖之后，就再也沒想過娶媳婦兒的事兒。他的喜歡本來就不多，就像是果樹第一年新結的果子，打眼一瞧數都數得清，還早早地一股腦兒摘下來全塞給了曹英。雖然曹英壓根都沒有察覺到自己收到的是什么，但是送出去的就已經收不回來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打算收。

　　他已經三年沒見到曹英了，從回到家的那一刻，他就想去南苑農場，想去見曹英。但韓蘇明忍耐住了，因為他沒有找到合適充分的理由去見她。

　　曹英已經結婚了，她的丈夫是趙奕強，這句話就像是箍在他頭上的咒，他必須要有足夠的理由才能去打擾她。

　　他靜靜等待著這個理由的出現，因為他知道它一定會來。

　　韓蘇明腦子轉得飛快，腳下蹬得更快，他單手掌控著車把，自行車在青石板鋪就的狹窄胡同極速穿行。

　　“喲，蘇明買著電扇了？”住在胡同口的王姨跟他打招呼，“店里還有貨嗎？”

　　“沒了，售貨員說是下個禮拜三補貨。”韓蘇明一陣風似的從她身前略過。

　　王姨轉身進了屋，沒好氣地一巴掌拍上在竹床上睡到攤手攤腳的兒子身上，“……你瞧瞧，電風扇又斷貨了，讓你早點去，就是不愿意動彈，這下好了，咱們都等著熱成人干吧……”

　　距離家門口還有老遠，韓蘇明就看到了站在梧桐樹底下的韓蘇雨，他抱著電風扇，弓著背一通苦蹬，然后一腳剎車停在了韓蘇雨的面前。

　　“排隊耽誤了點時間，姐，你等急了吧？”韓蘇明靈巧地車上跳下來。

　　“我剛出來沒一會兒你就回來了，瞧你熱得這一頭汗，”韓蘇雨把蒲扇舉起來，給韓蘇明扇風。

　　“姐沒事兒，我不熱，”韓蘇明撐好了車子，伸手就要來扶韓蘇雨。

　　韓蘇雨往后退了一步，“你先別急，看看這是什么？”

　　從剛才韓蘇明就發現大姐臉上的笑掩都掩不住，他看著韓蘇雨把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到身前，手指間夾帶的薄薄信封在被拍上他胸口之前，他就說出了正確答案。

　　“學校發來的電報。”韓蘇明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應該是留學的人選定下來了。”

　　韓蘇雨詫異于韓蘇明的平靜，畢竟按照韓蘇明之前的說法，還有她托人打聽的情況，這次留學人選的競爭真的非常激烈。

　　“姐，咱們進屋再看吧，外面太熱了，站久了容易中暑。”

　　“我又不是玻璃人，之前是怕磕了怕碰了，現在又加了一條怕中暑。你別跟你姐夫似的，他呀，就差拿個玻璃罩子把我給扣起來了。”韓蘇雨把電報塞到小弟手里，“電風扇我先替你拿著，趕緊拆開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這樣我也能拆，”韓蘇明說著就把電報封湊到嘴邊，牙齒咬住一角，一使力就撕開了。

　　“哎呀，真是一點都不嫌臟，”韓蘇雨嫌棄地把電報封拿了過來，她緊張得手有點抖，捻了好幾下才把電報從信封里取出來，就是這樣還勸韓蘇明別緊張呢！

　　“放心啊蘇明，能不能去都沒關系，咱們平常心……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另外還能自費留學不是？你姐夫掙得多供得起，你放心！”

　　電報總共不到10個字，韓蘇雨來來回回看了四五遍，還把電報紙翻過來看了兩回。

　　她終于仰起頭，興奮地一直在用力拍打著韓蘇明的手臂，“蘇明，你要出國了！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我得趕緊跟爸媽說說。”

　　“爸媽，蘇明真的要去日本留學了，”韓蘇雨揮舞著電報就要往里屋跑，韓蘇明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胳膊，“姐，慢慢走，別摔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這小子真是一點都不招人喜歡，”韓蘇雨伸手戳了戳他微皺的眉心，“小小年紀就這么老成持重的，真不知道以后會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韓蘇明看著韓蘇雨腳步匆匆的背影，幽幽地開了口，“反正是頂漂亮頂能干的姑娘。”

　　韓蘇雨猛地回頭，嚴重懷疑這小子是報復自己剛才對他的評價。

　　韓蘇明卻沖著大姐露出一個發自肺腑的微笑，因為他想要的那個理由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