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狗不擋道？有點道理，”趙奕強看著幾個咋咋唬唬的小年輕，很是認同地點了點頭，“不過比較麻煩的是，怎么才能讓他知道，他就是那條狗呢？”

　　“你他媽胡說八道什么呢，趕緊滾一邊去，別這么不知死活！”

　　趙奕強聽話地站了起來，幾個小年輕還以為嚇唬住了他，剛要得瑟，趙奕強出其不意的一拳正搗在了為首那個的鼻子上，鼻骨在他拳鋒下折斷的聲音聽得人牙齒發酸。

　　“我個人覺得打一頓最管用，你們覺得呢？”

　　趙奕強叼著煙沖著其他三個人笑著，口氣也好商好量的，那三個臉色煞白地互看了對方一眼，手臂小幅度地推擠著讓對方趕緊上，結果沒一個真敢往前邁一步的，掙扎了一會兒還是跑冷。

　　“你這老大當得可真不怎么樣，連個衷心的小弟都沒混上，”他踢了踢倒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哀嚎的那位，“到別的地方嚎去，別吵著孩子了。”

　　徐洪鈞找到趙奕強的時候，他正歪靠著車窗邊上抽煙，還小心翼翼地煙吐到車外去。

　　“大哥你在這兒啊，我剛找了你半天了……”他離得老遠，就喊得震天響。

　　“你小點兒聲，”趙奕強低聲說道，徐洪鈞不明所以地順著趙奕強的視線方向看過去，才發現一個嬰兒正躺在女人懷里睡得香甜，不過因為他剛才說話的聲音太大，似乎要醒了，開始嗯嗯唧唧地胡亂扭動。徐洪鈞見狀趕緊捂住了嘴，躡手躡腳地走到趙奕強身邊。

　　徐洪鈞的個子很高，人也長得壯，往車廂連接處一站，感覺整個空間都被壓縮一大截。不過別看他塊頭這么大，他其實是家里的老小，從小到大都是父母護在掌心里的寶，外加姐姐疼哥哥護的，沒吃過一點虧，更沒讓人欺負過。

　　他是五個月前才跟著趙奕強的，他本也是打算從廣州倒騰東西去北方賣，可他不懂行情不說，腦子還轉得慢，人又笨嘴拙腮的，第一次去廣州找貨就讓人給騙了，花大價錢拿了水貨，回去的路上又在火車上輕信了所謂的女老鄉，讓人來了個“卷包會”，連貨帶錢給騙了個精光，直接困在了鄭州火車站，連買車票回家的錢都沒了，儼然就是“禍不單行”的最佳注解。

　　徐洪鈞覺得丟人，不想跟家里人求助，又加上讓人騙狠了，一氣之下就起了歪心思，打起了搶別人貨的主意，趙奕強就是他搶的第一個。

　　之所以挑上趙奕強，徐洪鈞是覺得他穿衣打扮都還不錯，看著像個有點錢的，又臉嫩年輕，估計也沒啥經驗，另外還是一個人，連個互相照應的都沒有。這樣最好，就算到時候真出了什么紕漏，自己打也打得過他。

　　他計劃得挺好，實施的也還算不錯。

　　他趁著趙奕強去開水房打熱水的功夫，一貓腰搶了他腳邊的皮箱子徑直跑了出去，一路上專門往人多擁擠的地方鉆，跑了小二十分鐘才敢停下來，最后鉆進了火車站后面的小胡同里，反復確認了好幾遍沒人追上來，才哆嗦著手把箱子打開。

　　徐洪鈞想的是這一把就把自己的損失都彌補回來，結果箱子里裝的東西讓他大失所望，凈是些替換衣裳、牙刷梳子什么的，一點值錢的玩意兒都沒有，而且還收拾得亂糟糟的，一個箱子愣沒塞下多少東西。

　　“肯定是個沒媳婦兒的，”他一邊心里嫌棄，一邊把衣服挨件抖摟開，里兜外兜全摸了個遍，還是沒找到一分錢。

　　徐洪鈞不甘心，這么好的箱子里怎么可能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呢？于是，他又把箱子里里外外地翻了個遍，就差拿刀子把皮子給劃開了，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還真讓他找到了一道夾層，里面還藏著個皮夾子。

　　徐洪鈞急吼吼地拿出來，打開一瞧就覺得自己真的是晦氣到家了，皮夾子里頭居然一分錢也沒有，只有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片，徐洪鈞心煩氣躁地展開，勁用得大了，還給撕開了一道長口子。他把紙拿到眼前細瞧，發現那居然是一份清單，字寫得很漂亮，一筆一畫秀麗飄逸、力透紙背，想來主人也是個又俊又倔的姑娘。

　　“燕牌縫紉機一臺、白鴿自行車一輛、上海牌……這都是什么啊，真是晦氣！”

　　他氣呼呼地把那莫名其妙的清單團成一團，往地上一扔，本來還準備踩上兩腳發泄怒氣，沒想到趙奕強居然追了過來，兩個人一照面就雙雙氣紅了眼，一句話沒說就打了起來。

　　徐洪鈞從小到大打架都是一把好手，從來都沒輸過，自然也沒把比他瘦一圈的趙奕強看在眼里，結果卻讓趙奕強給揍了個結實，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人家身上卻連快灰都沒沾。

　　他癱在地上看著趙奕強撿起被自己揉成一團的清單，放在膝蓋上一點一點撫平，他看不清趙奕強的表情，卻覺得他挺傷心的。可他實在想不通趙奕強為什么傷心，都把自己給揍成這樣了，他有什么好傷心的！

　　“你這是第幾回了？”趙奕強把清單重新疊好放進錢包，又把東西胡亂塞回箱子，然后居高臨下地看著徐洪鈞問道。

　　徐洪鈞一扭頭，假裝自己是落入敵人魔爪的我軍戰士，打定主意、寧死不從。

　　“嫌我剛才下手輕了？我倒是不介意再揍你一頓，一直揍到你說實話為止，”趙奕強好整以暇地活動著手指，指節卡啦卡啦作響，徐洪鈞想了一下剛才那拳頭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決定坦白從寬。

　　“第一回。”他說完還怕趙奕強不信，還舉手做發誓狀，“我向小平同志保證，真的，你是第一個。”

　　“我是第一個？好，那說說吧，為什么干這個？”趙奕強像是信了他的說法，繼續問了下去。

　　“缺錢唄，還能因為什么？”徐洪鈞沒好氣地回答道。

　　“我不喜歡重復問題，”趙奕強半蹲下來，笑瞇瞇看著徐洪鈞說道，徐洪鈞卻莫名覺得后背發涼，他吞了口口水，老老實實地把前因后果交代了個清楚，這還是他第一次把自己被騙的經歷完整地告訴別人。

　　“……你說這人怎么能這樣呢，我跟她無冤無仇的，也沒想著占她便宜，還好心幫她看行李占座位，她為什么騙我呀？”徐洪鈞其實到現在都想不通這事兒，說起來還帶著哭腔呢。

　　“真是個傻小子，”趙奕強說完了這句話之后，臉色突然變了變，他衣服內兜里摸出錢來，點了20塊，想了想又多加了5塊，然后塞到了徐洪鈞的手里。

　　“你這樣的老實孩子干不了這行，拿了錢趕緊買票回家吧。當然了，不想回也無所謂，就是別再惦記著搶人東西了，要是讓警察逮著了，可不是打一頓就能完的。

　　趙奕強那天是買了下午兩點二十七的火車票，終點站依舊是廣州，他趕著去進一批新款的牛仔褲。上車的時候，他為了讓一個懷孕的女人稍微慢了一點，結果等他好不容易擠上車的時候，車廂里已經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了。

　　他被人群推擠著往車廂深處移動，腳幾乎都沾不著地，走在他前面的大爺背著一只巨大的編織袋子，里面不知道裝了些什么，堅硬的邊角剛好頂在他的胃上，后面的人又在不斷推擠，搞得他難受極了，卻又不好發作。

　　而這只是肉tǐ上的折磨，趙奕強勉強還能忍受，問題是還有精神上的摧殘，車廂里實在是太吵鬧了，大人吼小孩哭的也就罷了，今天的車廂里還多了個一直在喊“大哥”的人物，真是一聲接著一聲，偏還中氣十足，聒噪煩人得不行，更無語的是，他那個大哥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一直都不知道應一聲！

　　趙奕強終于忍不住，他氣勢洶洶地蹬向男人的方向，沒想到那人居然是徐洪鈞，更沒想到他口中的“大哥”居然是自己！趙奕強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咧著大嘴沖自己揮手，還跟護雛的母雞似的，護著他身邊的那塊早就用報紙占好的地方，“大哥大哥，我給你占了好個地方，快過來坐啊！”

　　“大哥，這批電子表要是都賣出去的話，咱們能掙這個數嗎？”徐洪鈞滿心期待地沖著趙奕強伸出一只手，這是他第二次跟著趙奕強出來進貨，趙奕強是有意帶著他趟路子，不過他完全不是這塊料，實在是搞不懂里頭的彎彎繞繞。

　　趙奕強搖了搖頭，徐洪鈞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地把手指握在了一起，趙奕強一看他的樣兒直接樂了，在他眼前伸出了一根食指搖了搖，“你說少了，咱們起碼能掙這個數。”

　　徐洪鈞原本暗淡下去的眼神蹭地就亮了，他趕忙把趙奕強的手指給按了下去，然后緊張兮兮地四處張望，唯恐讓別人聽了去，趙奕強一個爆栗敲在他額頭，“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我娘說了，‘財不外露’，尤其是出門在外更得小心，”他邊說邊警惕性十足地看了眼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不過這回能掙這么多呢！”

　　徐洪鈞嘿嘿地樂，他看著被趙奕強隨意扔在腳邊的編織袋子，趕緊給撈起來抱在了懷里，“那我可得好好抱著，別再磕著碰著了。”

　　“對，這可是你的媳婦本兒，是得好好抱著，”趙奕強調笑道。

　　他們出發的前兩天，徐洪鈞剛巧收到了家里寄來的一封信，信里頭夾著張陌生女孩的照片，徐洪鈞的大姐在信里說那是家里給他說的對象，讓他這個月抽空回趟家，相一相。

　　“大哥你覺得她怎么樣？”徐洪鈞拿到照片的第一時間，就湊過來問趙奕強的意見。

　　趙奕強正叼著煙算計著這次進貨要去的地方，以及貨品的數量跟款式，有些無語地看著他塞到自己眼前的照片，“你娘給你說的媳婦兒，你自己喜歡不就得了，問我干嘛？”

　　“大哥你不是眼光高嘛，幫我看看唄，”徐洪鈞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臉，“我……我是覺得還行了，挺白的。”

　　趙奕強無奈地把筆夾到耳邊，接過了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扎著一個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穿著件明顯不合身的水紅色襯衣，那襯衣小了一些，八成是專門為了拍照片借來的，她怯怯地看著鏡頭，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要從照片里逃走，眼睛里倒是很干凈，是個適合徐洪鈞的姑娘。

　　“我覺得吧……”趙奕強看著徐洪鈞緊張兮兮的樣子，故意拖長了語調，然后笑著彈了下舌頭，“不錯，配你小子綽綽有余。”

　　徐洪鈞笑得跟趙奕強在夸他似的，他把照片拿回來，小心地塞進了前兩天才買的皮夾里，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蹲在趙奕強旁邊看著他在紙上寫寫畫畫。

　　“……看得懂嗎？”趙奕強隨口問了一句。

　　“看不太懂，”他老實承認。

　　“這是想學了？”趙奕強挪了挪地方，打算讓徐洪鈞看得清楚完整些，結果他趕忙擺手拒絕，“大哥，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塊料，讓我賣點力氣還行，算計這些我是真不行。”

　　“那你這是想干什么？“趙奕強圈出了最終要去的五個廠子，歪頭看了徐洪鈞一眼。

　　“我是想問問，大哥你打算什么時候娶媳婦兒啊？”

　　在認識趙奕強之前，徐洪鈞不覺得男人長得好是件好事兒，“長得跟個小白臉子似的”，落到哪個男人頭上都是罵人的話。

　　大老爺們嘛，有力氣、能干活、有本事才是正經的，長得好看那都是沒用的花架子。可趙奕強讓他知道了，這長得好跟有本事根本不矛盾。

　　趙奕強是真有本事，大家都一樣都是當倒爺，可他倒騰的貨就是比別人更好更便宜，最新最流行的貨他也能第一時間找到。為人也仗義敞亮，能打架也能平事兒，遇上來找茬兒的，一根煙讓出去，摟著對方肩膀到一邊扯上一會兒，本來還氣勢洶洶要來锨攤子的對方，立馬就添了笑模樣，過后大家再一塊喝頓酒，就又能多了一個朋友。

　　他長得也是真好看，上回他們倆一塊撂地攤賣喇叭褲，徐洪鈞一天買個二三十條也就頂天了，還讓那些挑三揀四、討價還價的人給氣得夠嗆。可趙奕強一天不費勁就能賣上百條，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兒的，在他那兒連說話都細聲細氣，別說講價了，一個個恨不得把自己都抵給他。

　　徐洪鈞在旁邊看著那些姑娘狂蜂浪蝶似的往他身上撲，說不眼饞就是撒謊，他還專門問過趙奕強，那么多就一個也沒看上嗎？那些城里的姑娘一個個又白又嫩的，隨便有一個愿意跟他，他都能樂得蹦高。

　　“漂亮嗎？那是你小子沒見過真正漂亮的，”趙奕強當時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個網兜扔給自己，那是在附近百貨商店當售貨員的姑娘送給趙奕強的，那姑娘姓齊，眼睛又大又圓，下巴頦尖尖的，徐洪鈞覺得她的臉還沒有自己的一個手掌大，這個齊姑娘天天給趙奕強送中午飯，天天都不帶重樣的，不過齊姑娘不知道，她精心準備的飯菜，一多半都被徐洪鈞給吃了。

　　“什么時候娶媳婦兒？你怎么跟我媽似的，”趙奕強抬手用力呼嚕了一把徐洪鈞的寸頭，“閑著沒事兒干是吧，去把倉庫的貨點點，看看還剩下多少。”

　　“早都點完了，”徐洪鈞把單子從褲子口袋里拽出來，拍在趙奕強的面前，一臉的得意，“大哥你就跟我說說唄，你就沒想娶媳婦結婚？”

　　“……以前想過，現在不想了。女人嘛，玩玩就好了，娶回家就是個麻煩，”趙奕強把盤點的單子拿過來看了兩眼，“反正……”

　　“‘反正’什么？”徐洪鈞好奇地追問，

　　“沒什么‘反正’……你看看你寫的，連衣裙一共剩了45條，可光紅色的就有53條，你怎么點的數，再去點一遍！”

　　徐洪鈞拿著單子灰溜溜地去了倉庫，趙奕強這邊把筆一扔，整個人靠在沙發上，仰頭看著頭上沒抹勻的灰白頂棚，剛才那臭小子問自己“反正”什么？

　　趙奕強把手蓋在眼睛上，長長地吐了口氣，反正曹英已經是別人的媳婦兒了，反正他已經沒媳婦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