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之后珍珠面霜的銷量開始緩慢上漲，不過那時候誰也沒想到這只是剛剛開始，珍珠面霜的市場需求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以至于三個月后，美和所有設備開足馬力、車間員工三班倒，也滿足不了海潮般涌來的訂單。

　　當第一片枯黃的梧桐樹葉落到地上的時候，各地百貨大樓、供銷社拿著現錢來訂貨的采購員，天天把個美和日化的廠門口堵得是水泄不通。

　　廠里抓耳撓腮地想辦法提高產量，韓蘇明第一個提議更換自動化設備，可老廠長覺得國內目前的自動化設備還不夠完善，費用太高不說，產量的提升也不大，故障還不少，壓根兒就沒有更換的價值。

　　“當時跟我一起來廠里的Mike可以幫忙在美國購進新設備，產量初步估計可以提高200 ％到350 ％。”

　　老廠長一聽立馬就去市里詢問省里久撥不到的款項，得到的消息居然是調查組認為美和日化在管理上存在問題，所以撥款暫緩，要先調查清楚再說。老廠長舍著老臉在市里磨了一天，想要打聽出到底是因為什么，結果市領導個個守口如瓶，只跟他說稍安勿躁。

　　問題是根本就沒辦法稍安勿躁啊！

　　現在正是珍珠面霜搶占市場的大好時機，說是“鮮花著錦、烈油烹火”都不為過，撥款暫緩一兩個月還行，要是緩上一兩年甚至更久，到時候的情形可就沒人說得準了。

　　為了搞清楚撥款暫緩的真正原因，廠里的人可以說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黃愛民是里邊兒最積極的一個，他上下疏通關系，最后兜兜轉轉，竟然真的搭上了省秘書處的一位大紅人。

　　約著見面那天，韓蘇明也被老廠長拽著一塊去了。

　　韓蘇明壓根不想去，一方面是他不習慣那樣話說東繞西繞、辦事虛頭巴腦的場合，另一方面是曹英今天回趙家提離婚的事兒，他打定主意要陪著曹英一塊兒去的，雖然曹英說這是她自己的事兒，跟他沒有半分關系，讓他別跟著摻合。

　　韓蘇明心說這怎么能是你自己的事兒呢，怎么著我也得是“從犯”啊！

　　曹英估摸著是看出來了，都走出去好遠了，又回來。她歪頭看著自己，伸手就想呼嚕自己的腦袋，手伸到一半才發現個頭差得太多，已經夠不著，韓蘇明就在這時候彎下腰，剛好讓曹英的手掌摸到了他的臉頰。

　　當時曹英半張著嘴看他的樣子可愛極了，好半天才撂下一句虛張聲勢的“韓蘇明你別太過分了”，然后逃似的跑走了。

　　“……蘇明，想什么呢？叫你半天了都沒反應，”黃愛民察覺到韓蘇明的魂不守舍，“怎么了，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累了？”

　　韓蘇明搖了搖頭，黃愛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雖然有點官迷，卻也是打心眼里盼著廠子好的，“那就精神著點，你現在可是咱們廠的門面，關鍵時候絕對不能掉鏈子！”

　　黃愛民剛給韓蘇明打完氣，包間的門就給推開了，他趕緊迎了上去，韓蘇明也收拾好紛亂的思緒跟著站了起來，卻沒想到那位省里的紅人只是匆匆地跟黃愛民打了個招呼，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蘇明，儂回來呀！”宋卓驚喜地看著面前韓蘇明，緊緊地抱住他，韓蘇明則回報他以同樣的力道，黃愛民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戳了戳中間人，“他倆認識啊？”

　　“不知道啊，”中間人也是一無所知，“不過看樣子不光認識，還挺熟。”

　　“是吧，那咱倆費勁吧啦地折騰什么呢？”黃愛民問道。

　　“是啊，折騰什么呢？”那人跟著重復了一遍。

　　韓蘇明是在出國的第二年秋天突然跟宋卓斷了聯系，寄給他的信如石沉大海。

　　“當時家里失了火，什么都燒干凈了，母親又病倒了，緊接著父親調去了三線，那時候真是一團糟……算了不說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倒是你居然到了美和，我一直以為你肯定會去廣州那幾個有名的日化廠，還找人打聽了幾次，”宋卓平常說話已經完全聽不出上海腔調了，整個人看起來也比上學時候成熟練達，不過說話還是一如當年的直爽。

　　“不過我應該想到的，畢竟連省里都知道美和日化來個位能人，做出的珍珠面霜全國聞名，連廣州上海的都沒法比，我們還在猜是誰這么有本事能扭轉乾坤！”

　　“宋秘書還不是年輕有為，在省里都是掛了號的，”黃愛民總算找到插話的間隙。

　　“嘿，我這點本事在蘇明面前可不夠瞧，”宋卓擺了擺手，“我知道黃副廠長找我來是聊正經事兒的，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那我也就不繞彎子了，美和日化是不是有個姓史的庫管，快五十歲了，前幾年給抓起來了？”

　　“……是有這么個人，他背著廠里把倉庫的原料偷出去賣。”

　　“據我所知，撥款暫緩是因為省里收到了他在監獄里寫的實名舉報信，我沒有看到那封信，不過大致內容應該是說自己當時倒賣原料，是受了那現任廠長的指使……”

　　黃愛民猛地站了起來，他的膝蓋撞上了玻璃茶幾，令人牙酸的一聲脆響后，透明的桌面上出現了一道貫穿的裂紋，“不可能，美和日化里誰都有可能監守自盜，可唯獨我們廠長絕對不可能這么干，他是真把美和當自個兒的孩子護著！那個姓史的絕對是栽贓陷害，省領導絕對不能相信他啊！”

　　“黃廠長先別激動，聽我把話說完，”宋卓安撫道，“省里肯定不能因為一封舉報信就給咱們干了幾十年的廠長定了罪，可轉過頭來說，白紙黑字的幾十頁紙也絕對不可能當作沒看見，所以就得逐項調查取證，這就需要時間。”

　　“時間？可我們現在就是缺時間啊，”黃愛民頹然地坐下，他眼巴巴地看著宋卓，“那宋秘書知道什么時候能調查清楚嗎？”

　　“我也不清楚，另外我得提醒黃副廠長一句，這撥款不可能在省里呆太久，如果美和的問題不能在短時間內調查清楚，那撥款可就有可能成別家的了。”

　　事情說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么可繼續聊的了，幾個人互相客氣了一番，韓蘇明把宋卓送了出來。

　　“咱們老同學多年不見，第一次見面我也沒帶來什么好消息，”宋卓有點不好意思。

　　“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了，”韓蘇明感激道。

　　“你剛才一直都沒怎么說話，有想到什么好辦法嗎？”

　　韓蘇明搖了搖頭，“我沒有好辦法，只有最快解決問題的辦法。”

　　黃愛民覺得這件事情簡直是無解，他一把一把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可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解決方案，根本不知道老廠長那邊已經快刀斬亂麻，主動向省里引咎辭職。等他知道的時候，加急程序都已經走完了，讓孫宏偉擔任代理廠長的文件都發到了廠里。

　　“我這么大把年紀了，名聲好與壞有什么所謂，等再過兩年，兩眼一閉兩腿一蹬，燒成一把灰往河里一揚，誰還記得我是誰啊，再說也是我答應了老史的事兒沒辦好，說好幫他照顧好老婆孩子，結果他老婆沒過半年就帶著孩子改嫁了，”老廠長笑瞇瞇地給黃愛民倒了杯茶，“這可是好茶，明前龍井，正好給你去去火。”

　　黃愛民趕緊雙手把茶杯接了過來，“謝謝廠長……他老婆改嫁跟您有什么關系啊，那姓史的就是個王八蛋！您引咎辭職的事兒是不是韓蘇明攛掇得的？上回送那個省里的宋秘書的時候，我就聽他說有什么‘最快的解決辦法’，這是什么狗屁辦法……”

　　“你都小40的人了，怎么還這么毛毛躁躁的，上回讓小韓教訓了一回，還不知道長記性？”老廠長坐在了黃愛民對面，“枉他幫了你那么大一忙。”

　　“他能幫我什么忙，我也用不著他幫忙，”黃愛民明顯不信。

　　老廠長喝了口茶水，“說實話，你跟孫宏偉兩個，其實我更看好你，只是你脾氣太急又沖動。本想著多磨你兩年，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又加上這兩年孫宏偉確實比你威望更高，‘代理廠長’最多只能干兩年，到時候全場公選，算是給你留的一個缺口，到時候能不能頂上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跟韓蘇明有什么關系？”

　　“你在美和也干了不少年頭了，什么時候聽說過‘代理廠長’這種說法？這個名頭是韓蘇明幫忙出的主意，也是他開口求宋秘書幫忙敲邊鼓才定下的。”

　　“你不信啊？不信正好，我可是跟小韓說好了要保守秘密，不管你信不信都別給我漏了知道嗎？”老廠長起身拽了拽身上洗到發白的中山裝，“行了，忙活了這么些年，正好回家歇歇了。”

　　黃愛民仰頭看著老廠長，卻被老廠長幾乎在一夜之間長出的白發，刺激得眼眶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