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新原的運氣不錯，南苑的賬目還真讓他查出了問題，就是那問題跟趙建業一分錢關系也沒有，全是許世明搗的鬼。其實想想也是，許世明是農場會計，想弄點錢出來那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就連趙建業這個場長都沒他方便。

　　查賬的結果紅紙黑字的一大張，糊在了農場辦公室旁邊宣傳欄的正中央上，沒寫許世明的大名，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說是他。可憐許世明那幾天正巧陪媳婦兒去看犯了肺病的丈母娘，等他回來的時候，黃花菜都涼透了。

　　黃新原帶著人直接把他堵在家門口，拿著賬本一條一條地跟他對，許世明開始的時候還嘴硬，可白紙黑字、證據確鑿，沒一會兒他就灰白著臉認了。

　　其實他貪的不多，這么多年加起來攏共不到三百塊錢。也就是日子緊巴的時候偷摸著支點，手頭稍微寬裕了就給補了回去，只是賬目一直由他管著，又加上長時間沒人動查帳的心思，許世明也就沒當回事兒，賬面上沒做平。

　　可問題是貪多貪少都是貪，而且這事兒鬧得十里八鄉都知道了，必須得給大家伙一個交代。農場會計肯定是沒法干了，被撤了職的許世明先是補上了貪的錢，緊接著又交了一筆不小的罰款，最后還欠了趙建業一個老大的人情。

　　農場的人都知道，要不是趙建業舍著臉皮幫他跟上頭說好話，把責任往自己頭上攬了些，許世明得吃上好幾年牢飯。

　　可許世明對趙建業卻是半分感激也沒有，反倒恨得牙根兒癢癢，這賬查得時機不對，早不查晚不查，偏偏挑他不在農場的時候查，絕對不是個巧合！

　　“趙建業你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王八蛋，我許世明真是瞎了眼，居然沒看出來你是這種人！”許世明喝得舌頭都大了，卻也不耽誤他變著花樣地罵人，他搖搖晃晃地站在自家大門外，蹦著高地喊，過路的紛紛停了下來，跟看耍猴一樣看他，“卸磨殺驢是不是？覺得我沒用了，就一腳把我給踹到一邊，好一招借刀殺人啊！”

　　“你在這兒胡說什么呀，快點進屋歇著吧！”許世明的媳婦兒心里慌得不行，唯恐許世明的醉話傳到趙建業的耳朵里。

　　“我不回去！”喝酒的人力氣大，也沒分寸，許世明他媳婦兒非但沒拽動他，反倒被他一把搡到地上，摔得半天沒爬起來，捂著臉坐在那兒嗚嗚地哭。到底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幫忙，許世明踉踉蹌蹌地被架著往屋里走，嘴里還不忘了嚷嚷，“趙建業，你給我等著，我姑爺可是省里領導面前的大紅人，他指定饒不了你！”

　　“你爹的事兒對宋卓沒影響吧？”曹英有點擔心。

　　許菲菲把吃到嘴里的瓜子皮吐到了地上，低著頭改用手剝，她勁兒使得大了些，瓜子仁沒剝出幾顆，卻弄得滿手都是碎渣，“……我嫌這事兒丟人，沒跟他說，結果……”

　　許菲菲忘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老理兒，她一個人瞞著根本沒用，宋卓還是知道了。

　　上個禮拜四，宋卓剛寫完領導第二天要用的講稿，正重新謄寫著，隔壁辦公室的孫干事就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孫干事快四十了，是從鎮里頭一點一點爬上來的，人雖然油滑又愛在領導面洽圖表現，但總歸心眼兒不壞。

　　“小宋，行啊，出這么大的事兒，一點口風都沒跟我們透，你可真憋得住！”

　　“孫干事您說什么呢？我怎么都聽不明白，”宋卓恰好謄完一頁，拿起來吹了吹沒干透的墨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邊。

　　“別裝了，大家伙都知道了，這種事瞞不了人，”孫干事挺喜歡宋卓的，年輕踏實有本事，還是外地人，身后沒有那些盤根錯節、得罪不起的關系，就是穿衣打扮有點太講究了，所以決定多說兩句，“按說這不是什么大事，你那個未來老丈人攏共也就貪了幾百塊錢，該罰也罰了，跟你扯不上關系。可問題是，這事好說不好聽，總有那憋著壞的，聽孫哥一句勸，你前途無量，真犯不著。”

　　他拍了拍宋卓的肩膀，宋卓沒防備，手里握著的英雄鋼筆筆尖直接戳在信紙上，留下一大灘黑色的墨水，宋卓趕忙把最上頭的那張撕下來，正要團成一團丟掉的時候，孫干事又開口了，“……其實吧，這‘未來’的老丈人就跟這信紙一樣，撕了舊的還有新的，小宋，你自己好好想想。”

　　“以后有事兒別瞞著我了，”宋卓事后只說了這么一句，可許菲菲聽得出他對自己很失望，其實她對自己更失望。

　　宋卓他媽本來就不同意他倆在一起，今年正月十三那天，許菲菲跟宋卓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就明明白白地看出來了。

　　宋家搬到三線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兒了，可家里被宋媽媽收拾得還像是在大上海，許菲菲穿著最新樣式的大衣短靴站在屋門口，照樣被宋媽媽身上那股子上海女人特有的矜貴派頭壓得抬不起頭來。

　　“阿卓，個是薩寧啊？”這是宋媽媽那天說的第一句話。

　　“菲菲，吾女朋友，”宋卓舉起跟許菲菲握在一起的左手，調皮地在宋媽媽面前搖了搖。

　　“儂打啥棚？”宋媽媽像是被宋卓逗笑了，臉上總算有了一點母親的溫柔，可那笑意斂得很快，她側身沖許菲菲點頭的時候，又成了廣告招貼畫上水彩勾勒出的上海女人，細眉冷目、紅唇點點，她說，“今朝有點冷，快進來吧。”

　　這是那天許菲菲聽懂的唯一一句話。

　　曲里拐彎的上海白話對許菲菲來說，不比曹英有時候嘰里咕嚕的外國話更好懂。在宋家里的三個多鐘頭里，許菲菲每一秒鐘都如坐針氈。

　　宋卓進門之后就被宋媽媽叫進了房間，房門是虛掩著的，可交談的聲音一丁點兒都沒傳出來，反倒是廚房里的嘩嘩水聲、菜刀剁向砧板的篤篤聲、熱鍋冷油烹菜的刺啦聲，近得像是在耳邊，許菲菲在沙發上越發坐不住了。

　　她起身去廚房幫忙，宋伯伯滿臉堆笑地沖她擺手，嘴里不斷重復著“勿要噢、勿要噢”，許菲菲只好又坐回去。她盯著那扇虛掩的房門，扣著手心的勒痕，突然有點后悔，她后悔自己為了給拎過來的節禮添分量，偷了許世明那瓶藏了十好幾年的五糧液，宋卓他們家不差這一瓶的。

　　等到吃飯的時候，許菲菲才稍微放松了些，宋卓對她還是一如往常的殷勤，夾到她碗里的菜幾乎要滿溢出來。宋伯伯人也挺溫和，努力放慢了語速跟她說話。

　　就只有宋媽媽，哪怕宋卓明白無誤地說了“菲菲聽不懂上海話”，她還是執拗地說著她語速極快的上海白話，眼睛瞥都不往她的方向瞥一下的。

　　一頓飯吃下來，許菲菲記住了宋媽媽說的最多的兩個詞，一個是“鄉毋寧”，還有一個是“上不得臺面”。許菲菲沒特意打聽它們到底是什么意思，總歸不是什么好話，宋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宋卓根本掩不住的難看表情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嘿，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許菲菲拍掉手上的碎渣，“你廠子怎么樣了？快開工了吧？”

　　“嗯，人都招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后天正式開工，”曹英把剝好的一小撮瓜子仁倒到許菲菲手里，許菲菲全都塞進了嘴里。

　　“真好，恭喜你，”許菲菲的語氣眼神都極認真，就是跟曹英拱手道賀的動作，怎么看怎么不正經。她知道曹英為了這個廠費了多少心力，天天風里來雨里去的，眼瞧著黑了也瘦了，不過人卻挺精神的，眼睛里也是神采飛揚，就只是這么看著她，許菲菲的心情都跟著好了不少。

　　“后天上午10點半，可別晚了。”

　　“放心，絕對晚……哎，你這話什么意思？”許菲菲狐疑地看著曹英，都要被自己腦子的念頭嚇到了，“家里頭沒出什么大事兒吧？我爹都求到你頭上了？”

　　“胡說什么呢，家里都挺好，你爹精神頭也不錯，昨天大中午的，還叉著腰在街上罵了場長大半個鐘頭。”

　　“那你這是？”許菲菲不明白。

　　“廠子后天開工，你得來剪彩啊。”

　　“我？剪彩？”許菲菲驚訝地看向曹英，曹英眉眼彎彎地看著她，實在不像是開玩笑。

　　“放心，不光你一人兒，”許菲菲剛松了半口氣，曹英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差點再沒機會吐出另外半口，“還有咱們廠的廠長孫宏偉、縣里的一些領導，加起估計得有五六個。”

　　“讓我跟他們一塊剪彩？你可饒了我吧！”許菲菲連連擺手。

　　“廠里的生產以后全靠你抓，你比他們有資格。”

　　“……那韓蘇明呢？”

　　“他正好后天早上出差出來，不知道能不能趕上，要是趕得上就一起，也就是多把剪子的事兒，”曹英話說得敞亮極了。

　　“這么熱鬧是不是不大好？”許菲菲提醒曹英，“會有人說閑話吧？”

　　“你都說是閑話了，我忙得很，沒工夫聽，”曹英伸手揉了揉許菲菲緊皺的眉頭，“不過你要是想聽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陪你一塊。”

　　“那行啊，”許菲菲笑了起來，她把最后一顆瓜子用后槽牙嗑開了，咔地一聲脆響，“那咱們后天一塊聽聽。”

　　“對了，你那廠叫什么名啊，”許菲菲后知后覺地問了一句。

　　“是咱們那廠，”曹英笑著糾正道，“叫南苑英姿日化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