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英開著拖拉機給美和拉過好幾年蛤蜊油，知道跑運輸的路上難免會出點這樣那樣的意外，不過從廠里到火車站攏共就幾十里路，又加上開車的小秦師傅在電話里幾次三番的欲言又止，曹英猜他多半是碰上訛錢的，讓人給堵那兒了，結果到地兒一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兒。

　　被撞的攤子與其說是賣大衣的，倒不如是說是賣雜貨的，曹英甚至還瞧見了針頭線腦、皮筋發箍之類的小玩意。擺攤的大爺頭發花白、胡子拉碴，看起來比她爸歲數還大，身上裹著件又臟又破的軍大衣，正坐在馬路牙子上抹眼淚呢，小秦師傅則手足無措地在旁邊勸著，大冬天急得一頭的汗。

　　“……您放心，肯定賠您錢……您別急，就快來了，”他狼狽地抹了把臉，一抬頭正好看見曹英，當即興奮地從地上蹦起來，“大爺，您快看，我們廠長給您送錢來了！”

　　曹英頓時覺得自己成了下鄉慰問貧困戶的基層干部。

　　“真對不住您了大爺，您沒事兒吧？”曹英伸手去攙人，結果大爺瞅都不瞅她一眼，只顧著低頭抹自己眼淚。

　　“廠長您放心，人肯定沒事兒，車還離他還老遠呢，”小秦師傅不好意思地撓頭，“就是這一攤子的貨……”

　　“行，我知道了，”曹英心情頓時輕松了不少，她大致估摸了一下，這滿地的雞零狗碎加起來，頂破天兒也就200塊錢，最值錢的還不是賣的貨，而是一臺并沒摔壞的半導體收音機，喇叭上糊滿了黃泥，倒是一點不耽誤它咿咿呀呀地唱著《讓世界充滿愛》。

　　曹英從兜里掏出300塊錢，往大爺手里塞，“這錢您拿著，您這一攤子東西就算我們都買了，您看成嗎？”

　　“……我怎么這么倒霉啊，一把年紀了，想著掙點吃飯的錢支了個攤兒，結果剛擺出就讓人給撞了，這下子連棺材本都沒了！”擺攤大爺跟沒看見錢似的，鼻涕一把淚一把地開始訴苦，“這可讓我怎么活啊！”

　　“廠長，要不再多給點吧，大爺年紀也大了……”曹英無語地看了小秦師傅一眼，他才反應過來這禍是自己惹出來的，立馬閉緊了嘴，手卻忙活了起來，把自己兜里連零帶整的都掏了出來。

　　“大爺，我這兒還有小100塊錢，都給您……”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擺攤大爺直接一巴掌拍開，沒攥緊的錢都落在了泥地上。

　　年輕小伙子哪經過這個啊，臉當場就紅透了，連錢都顧不上撿，就指著大爺開懟，“你這老頭兒怎么回事？就這點東西，給你400塊錢還嫌少啊，你訛錢是吧！”

　　擺攤大爺一聽也懶得裝可憐了，他擦了把臉上的淚，一把推開小秦師傅緊走了兩步，哐嘰一聲就躺在了貨車的車輪子前頭，扯著嗓子開始嚎，“欺負人啊！沒見過這么欺負人的！合起伙來欺負我這個糟老頭子啊！撞爛了攤子不賠錢就想走！大家伙兒都來看看啊，幫我我評評這個理！”

　　周圍看熱鬧的本來就不少，大爺這一吆喝，呼啦啦又圍上了幾十號，小秦師傅哪見過這場面啊，直接就慌了，笨嘴拙舌地跟人家解釋，可壓根就沒人想聽。

　　“真是太欺負人了，趕緊賠錢！”圍觀的人群里頭突然有男人大喊，話音未落又是幾聲，還是來自不同的方位，氣氛一下子就被煽動起來，曹英看了眼莫名義憤填膺的人群，知道自己這是遇上連環套了。

　　“你們知道個屁，我們給他錢了，是他嫌少，想訛我們！”小秦師傅一挽袖子就要去教訓在地上打滾的大爺，被曹英給硬拽住了，“還嫌事兒鬧得不夠大啊？”

　　“……那也不能讓他往咱們身上潑臟水啊，”小秦師傅咬牙切齒地瞪著一身泥的大爺，“再說，這……這時間快來不及了，還有不到兩個鐘頭火車就到了！”

　　“那你打人也沒用啊，先把錢撿起來吧，”曹英說完便來到大爺旁邊，她半蹲下身子，直截了當地問，“您就直說吧，到底想要多少？”

　　大爺還在那兒跟沒聽見似的瞎叫喚，曹英也不急，輕聲細語地繼續說，“您還是快著點吧，再耽誤一會兒，這批貨就徹底趕不上火車，到那個時候，我們可就有閑心跟您慢慢耗了，真鬧到了派出所，您可不一定跟現在似的這么有理。”

　　大爺眼皮一翻，呲著焦黃的牙，“丫頭片子你嚇唬我啊？我明著告訴你，我可不怕公安！”

　　“我不是嚇唬您，就是跟您實話實說。”

　　大爺瞪著曹英，大約是在心里掂量了一會兒輕重緩急，終于亮出了底牌，“……2000塊錢，一分錢都不能少！”

　　“我身上就沒帶那么多錢，這樣吧，您跟我回廠里拿，”曹英頓了頓，頗為好心地建議，“……您要是不放心，帶上您的那幾個看熱鬧的朋友也行。”

　　“……你當我傻子啊，去你廠里？那不是上趕著作死嗎？”大爺還挺敬業的，跟曹英談著判，也沒忘了在泥地里打滾兒，泥點子四處飛濺，曹英臉上都濺了不少。

　　“可我身上攏共就這300塊錢，要不您先拿著？”

　　“真他媽晦氣！”大爺見狀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利索地不得了，他劈手搶過曹英手里的錢往軍大衣口袋一塞，曹英剛要起身，手腕子卻被大爺一把攥住了。

　　“哎，別急著走啊，我還話沒說完呢，”大爺拍了拍裝錢的口袋，笑得很是不懷好意，“這300塊錢就算是定錢，剩下的你明兒個給我送過來。小丫頭片子，別想著跟我耍花招兒，我在這街面兒上混了可我不是一天兩天了，除非你這輩子再也不打這條街上過，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著啊？”大爺威脅的話沒說完，就讓人跟逮兔子似的，揪著后脖領子拎了起來。曹英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給嚇了一跳，趕忙跟著起身，發現來人竟然是王凱澤。

　　“隔老遠看背影就覺得像你，沒想到還真是！曹英妹子……不對，現在得叫曹廠長了，咱們有日子沒見了吧，最近怎么樣？廠里生意還行？”

　　王凱澤邊說邊咧嘴樂，他比大爺高了一頭還多，隨手一拎，對方就只能艱難地腳尖點地，跟練芭蕾似的。大爺一把年紀自然吃不消，可他跟沒察覺似的，跟曹英聊得那叫一個不亦樂乎，“說起來，我昨兒才去美和瞧了蘇明，結果今兒就遇著你了，瞧瞧咱們這緣分……”

　　“哪兒來的混小子，快他媽放開我，你知道我是誰嘛！”大爺在他手里張牙舞爪地掙扎，王凱澤只是把手又往上抬了抬，勒在大爺脖子上的線衣領子就收緊了，這下甭說開口了，就連喘氣都有點不利索了。

　　“這老不死……不是，這糟老頭子在這片兒訛了不少人，你還沒給他錢吧？”

　　曹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兒著急把貨送到火車站，就稍微給了點。”

　　“你個老東西還真是誰的錢都敢騙啊！”王凱澤伸手就要翻大爺的兜兒，還沒摸著呢，就聽到人群里頭有人帶頭大喊，“你們看，那女的找她爺們兒過來一塊欺負老頭兒！”

　　“哎，這位大哥你可不能亂點鴛鴦譜啊，我個糙老爺們兒無所謂，人姑娘家可不一定樂意，”王凱澤根本不怕這些起哄架秧子的，他拽著大爺往那兒一站，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

　　“我們倆才是一家人呢，這是我三叔。我三叔可不是一般人，年輕的時候騙人錢，給抓起來好幾回，差點把我姥姥姥爺都給氣死了。前段時間他來投奔我，說自己年紀大了，不能再干那些坑蒙拐騙的事兒了，想干點正經小買賣，我信了，就給了他一百塊錢，讓他支了這么個攤兒……”

　　王凱澤幽幽地嘆了口氣，“結果還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們瞧瞧，這又訛上人錢，就這么點玩意跟人家要2000塊錢！哎，你說說你這么大把年紀了，怎么就不能學點好啊？2你要是再給抓進去，就死在里頭了，你知不知道！”

　　圍觀的人群散開好一會兒了，曹英都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嗐，街面上的事兒有時候就這德行，誰更能胡扯，誰就更有理，”王凱澤早就見怪不怪了，“本想跟你好好聊聊的，誰知道時間不湊巧，這樣你先忙你的，有空我再去英姿廠看你。”

　　揮手送走了曹英，王凱澤叼上煙，晃晃悠悠地繼續往金店走，邊走還邊想著明天有空得再去嚇唬嚇唬那個糟老頭子，省得他不知死活地又找曹英的麻煩。

　　最近好日子不少，買首飾的人也多，王凱澤隔著一條街，看著對過兒人擠人的金店直撓頭，可他這鐲子早晚都得買，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

　　他無奈地掐了煙，老老實實地站在路邊等著過馬路，結果停在不遠處的一輛小轎車莫名其妙地一個勁兒按喇叭，王凱澤剛想扭頭罵一句“就你他媽的有車”，嘴還沒張開，就發現駕駛座上坐著的竟然是趙奕強。

　　“喲，趙爺，您怎么在這兒啊？”王凱澤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他躲趙奕強躲了快倆月了，沒想到在這兒讓他給逮了個正著。

　　趙奕強想插手倒騰批條的買賣，他底子厚、野心大，自然瞧不上他們這些碎催的活兒，只想搭上他們這條線背后的大老板。

　　他們背后的大老板是個人物，人脈廣路子寬，行事卻相當低調謹慎，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別說是他了，就連他上頭的大哥也只瞧見過兩回大老板的正臉，外加知道他姓錢，剩下的都一概不知。

　　“趙爺，我就是個小嘍啰，跟著那些有本事的混口飯吃，您說的那個錢老板，我是真夠不著，”王凱澤點頭哈腰地陪著笑臉，盼著趙奕強能信了他的話。

　　趙奕強不說話，左手搭在車窗邊上，半仰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左臉有點紅，靠近脖子的地方還有幾條帶血的抓痕，像是跟人打架了，還是女人。王凱澤只敢在心里偷偷地猜測，不敢細看更不敢問。

　　王凱澤強迫自己去想正經事兒，雖然正經事兒他也想不明白，給錢老板辦事兒的人不少，他為什么偏偏盯上自己。趙奕強的手段他不光聽過還見過，就沒有他撬不開的嘴、找不著的人，王凱澤越想越覺得心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