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有圓形落地窗的辦公室里，夕陽斜斜地照進來，剛好落在蒲卿卿的腳邊。她站在任向遠的辦公桌前，手足無措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天來時的情景。

　　每個見過任向遠的人，大概都會感覺到他身上淡淡的疏離，很多律所要求律師穿正裝，大家在私下里會解開扣子，卷起袖子，任向遠不會，不管什么時候，是否有人，他都是這副樣子。

　　任向遠穿著襯衫馬甲，衣服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那條看上去很貴的紫紅色領帶打破了一些沉悶。他自始至終低著頭，手上的案子出了些麻煩，他正在找出解決方案，一旁的矮柜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蒲卿卿檢索的資料，他需要把這些看完，理出思路再形成文字。

　　“有什么事？”任向遠在紙上寫了些東西，依舊沒有抬頭。

　　辦公室里彌漫著咖啡香味，自從上次因為咖啡的事情被罵了之后，蒲卿卿再不敢在咖啡這件事上擅作主張，不等任向遠吩咐，她立刻放下手上的工作跑了好幾個商場才買到任向遠一直喝的咖啡。

　　她深吸一口氣，哆哆嗦嗦地說著精心準備了幾天的話，“現在是互聯網時代，律師也要有互聯網思維，利用互聯網拉案源……”

　　蒲卿卿小心翼翼觀察著任向遠的表情，見他沒有要制止她的意思，才敢接著往下說，“我們律所的案源比較少，我想了一下，不如以你的名義開個公眾號，內容方面可以是辦理過的案子，行業信息，或者是對社會熱點的解讀。”

　　蒲卿卿繼續觀察著任向遠的表情，然而任向遠依舊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似乎是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任向遠永遠都不會想到，他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一個“嗯”也會給蒲卿卿極大的信心，雖然他看上去沒什么興趣，但至少證明他在聽。

　　興奮不已的蒲卿卿不覺提高了幾分音調，向任向遠說著自己的設想，“我們還可以在社交媒體上注冊賬號，發表原創文章，回答網友問題，擴大我們的影響力，這樣既可以讓有需要的人找到我們，又可以讓潛在客戶在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我們。”

　　任向遠終于抬起頭，他“啪”的一聲蓋上筆帽，說：“好啊，你去辦吧。”

　　“你、你同意了？”蒲卿卿不敢相信,她還準備了好多話，好多理由，沒想到那些話還沒說出來，他就同意了。

　　“當然。”任向遠面無表情地說道。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那個罵她把“人民法院”寫成“人民醫院”的人，那個說她文字功底只配給小學生代筆的人，那個嫌她送材料送錯地方只能越幫越忙的人，居然同意了她的提議！

　　一年了，她終于獲得了任向遠的認可，雖然是在一件看上去無關痛癢的小事上。

　　蒲卿卿趁熱打鐵繼續說著自己的計劃，“我們還可以聯系……”

　　任向遠卻在這時將目光又落在那些文件上，不疾不徐地開口，“我現在很忙，改天再說吧。”

　　“好、好吧……”被任向遠潑了一盆涼水，蒲卿卿原本已經邁出的右腳又縮了回來，“那我先出去了。”她在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是的，她沒有記錯，任向遠的辦公室確實沒有照片，沒有他的，也沒有他父母的。

　　大概真的是孤兒吧……

　　作為任向遠的助理，蒲卿卿和朝九晚五的白領不一樣，只要老板不下班，她也不能走。任向遠有時候特別忙，連著幾天在辦公室熬通宵，蒲卿卿也只能在這里陪著。

　　你以為老板下班的時候你也下班了？錯！任向遠會在下班的時候把剩下的事情交給蒲卿卿，任向遠是下班了，蒲卿卿卻又有了新的工作，她回到家后還要吭哧吭哧寫盡職調查之類的東西，如果任向遠會在第二天要，而她又沒有交上去的話，還會被任向遠斥責辦事拖拉，進度太慢。

　　拜托，她也需要休息的好嗎？

　　這兩天，蒲卿卿除了處理任向遠交給她的事情，她還要負責撰寫發布幾個社交媒體賬號的內容。

　　當蒲卿卿真正開始這項工作后，她才發現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建立一個賬號很容易，準備一天兩天的內容也不算難，難的是堅持不懈地做下去，難怪很多律師的公眾號陷入停滯，漸漸的便不再更新了。再加上蒲卿卿對很多法律問題一知半解，別人信手拈來幾分鐘就能寫完的文章，她卻需要花費大量查找資料再撰寫成文。

　　尚曉菲知道這件事后，直言不諱地罵她“沒事找事”。

　　尚曉菲問：“任律讓你招人了嗎？”

　　“沒有。”

　　“給你漲工資了嗎？”

　　“沒有。”

　　“那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別人巴不得活越少越好，你倒好，上趕著給自己增加工作量。”

　　“我……哎……”

　　租住的小屋隔音不好，隔壁時不時傳來夫妻吵架的聲音，間或有小孩跑來跑去，震得樓板不斷晃動。蒲卿卿穿著睡衣，戴著發箍，蹲在椅子上盯著電腦屏幕，一臉悲戚。

　　蒲卿卿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她怎么會向任向遠提議開公眾號呢？現在和他說不做了還來得及嗎？

　　“嘿嘿，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任向遠不開除她才怪。

　　這事不是漲工資可以解決的，給再多錢她也分身無術。

　　招人？

　　她不是沒和任向遠提過招人的事，因為負擔的事情太多太雜，蒲卿卿曾向任向遠提議再找一個人，行政或者實習律師都可以，結果遭到了任向遠的無情批駁。

　　“招人？”任向遠習慣性蹙眉，語氣是一貫的嫌棄，“有你一個已經很讓我煩心了，還要再招一個？不行。”

　　真是的，這算什么理由？

　　既然招人也不行，要不，隨便寫寫算了。例如這個律師，只是在網上找些資料刪刪減減就發布出去，又省時又省力，這樣做的話，別說一個月的稿子，一年的稿子都不愁了。

　　可是……

　　蒲卿卿還記得那天在任向遠辦公室的情景，任向遠答應了她的提議，還把這件事放心教給她，她終于獲得任向遠的認可，不想在這件事上辜負任向遠的信任。

　　停滯許久的光標繼續在屏幕上移動，分段，加粗重點文字，插入各種素材，發布……幾天下來，蒲卿卿已經熟練掌握公眾號排版技巧，雖然文章在發布出去后并沒有什么人看，但她相信，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做出成績。

　　臨睡前，蒲卿卿還拿著手機，倒不是刷淘寶，而是刷法律專業網站，在這個網站上，經常有需要法律服務的網友提問，律師們可以選擇性地回答，從而展示自己的專業素養，提升曝光度，說不定會有網友因為對某個律師的回答比較滿意而將案件委托給他。

　　蒲卿卿發現一個還算拿手的問題，寫好回答后又因為措辭問題改了幾遍，法律工作者講究“法言法語”，意思是寫出的東西必須精準專業，畢竟她現在頂著任向遠的名字，總不能給他丟人不是。

　　點擊發布后，蒲卿卿并沒有立刻放下手機，她翻了翻其他律師的回答，想看一看有沒有自己沒提到的點，然后又看了看公眾號有沒有評論，在幾個軟件中來回切換幾次后，時間已經過了一點，而她明天一早還要去接任向遠。

　　必須要睡覺了……

　　蒲卿卿剛睡著沒一會兒，手機響了。任向遠說過，一次不接電話扣50元，她不敢讓手機沒電，不敢不把手機帶在身邊，哪怕睡著了，也能在短時間內把電話接起來，“喂？”

　　“去顧問單位，馬上。”電話那邊傳來任向遠的聲音，言簡意賅。

　　蒲卿卿甚至還沒有睜開眼睛，電話已經掛了。

　　蒲卿卿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過了半晌才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夢！

　　“啊……”

　　起床，穿衣服，收拾東西，拿車鑰匙，下樓，等紅燈的時候蒲卿卿打了個哈欠，加班也就算了，硬生生把人從被窩里拽出來真是太不人道了，還好現在天氣不算冷，不然正是生不如死。

　　接上任向遠去顧問單位，因為路途遙遠，到那邊的時候開會的人已經差不多到齊了，原來顧問單位的一個高管被帶走了，因為牽涉較大，需要盡快做出應對。

　　每次參加這樣的會議，蒲卿卿都會慶幸律所只有老板和自己兩個人，不用浪費時間在這種漫長又無意義的事情上。參加會議的有十幾個人，其中兩個人最能說，一個東拉西扯就是不說重點，一個一直推諉說這件事和自己沒關系。

　　好不容易把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主持會議的人又要每個人說一下自己的看法，蒲卿卿差點兒沒暈過去。

　　這次輪到某個人的時候，那人忽然把問題拋給任向遠，讓他發表一下意見。也不知道任向遠是走神了還是忘記了，遲疑半晌沒有說話。而這個問題剛好是蒲卿卿知道的，她為了回答網友提問查過相關資料，現在正好可以用上。

　　在任向遠沉默的間隙，蒲卿卿及時補了進來，她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會議上發言，但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那么顫抖，用詞也盡量考究準確。

　　對方一邊聽著，一邊認同似的點頭，這讓蒲卿卿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番話說完，對方迫不及待地夸贊了一句，“說得好，我也覺得……”

　　會議結束了，蒲卿卿依舊沉浸在被人肯定的喜悅里，她終于用她的所學幫到了別人，這種成就感是任何事情都代替不了的。

　　蒲卿卿下意識看了一眼任向遠，這下，他再不能說自己沒用了吧，今天要不是她，他的金字招牌恐怕要砸手里了。然而此時的任向遠并沒有注意到她，他正在擺弄著手機，像是在給什么人發信息。

　　從顧問單位出來，時間已過了凌晨四點，外面的天還黑著，蒲卿卿把車開過來，等任向遠上車后再把車門關上，接著一路小跑回到駕駛座，小心翼翼地開了出去。

　　路上沒什么車，但不巧遇上修路，平常寬闊的道路只留下一個車道，很不好走。

　　任向遠自會議結束后還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蒲卿卿以為他累了，并沒有在意，不過一想到自己替他解了圍，他卻沒什么表示，蒲卿卿多少還是有些心灰意冷。

　　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后，坐在后面的任向遠終于開口了，“剛才誰讓你說話的？”

　　任向遠聲音不大，語調也沒什么起伏，但蒲卿卿還是聽出了責備的意思。

　　她下意識握緊方向盤，低低地說：“我……”

　　不等她解釋，任向遠率先哼了一聲，“他那樣問就是為了讓我給他背書，我不想參與他們的內斗才沒有說話，你發表什么意見？”

　　“啊？”蒲卿卿這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難道他剛才發信息是給別的高管解釋？蒲卿卿仔細回想會議上的細節，每個人的話都很正常，聽不出有什么內斗的跡象。

　　昏黃的路燈聊勝于無，蒲卿卿不得不仔細觀察著路面情況，因為正在修路，路上有不少石塊，車子也時不時顛簸著。

　　任向遠并沒有停下，“我以前只是覺得你笨，現在覺得你不只笨，還蠢，更可怕的是蠢而不自知，好不容易知道一些事情，不分時間場合急著炫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直到剛才你是不是都特別得意？要不是我說出來，你應該永遠都意識不到吧？真是可笑……”

　　任向遠說得沒錯，如果不是他告訴她顧問單位內斗嚴重，她不該在這個時候說話，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覺得有問題。沒錯，她就是笨，就是蠢，不然怎么會找不到工作，只能來這里低三下四給任向遠當助理。

　　“對不起。”蒲卿卿咬了咬唇，賭氣似的說了一句。

　　“呵……”任向遠在這時笑了出來。

　　任向遠很少笑，蒲卿卿想象過他笑起來的樣子，會不會比他板著臉的時候好看一些，可是他的這聲笑是那樣刺耳，讓蒲卿卿瞬間紅了臉。

　　“對不起，對不起，每次都是對不起，是不是每次做錯事情都能用一句對不起搪塞過去？一年了，你已經不是新人了，難道還要讓別人包容你？說實話，我真的很后悔帶你來，你以前什么都不會，也就是幫不上忙，現在倒好，學會添亂了……”

　　任向遠滔滔不絕地說著，蒲卿卿覺得很心煩，偏偏又不能反駁，與此同時，導航發出了左轉的指令。蒲卿卿只得跟著前面的渣土車向左轉，誰知道不過一瞬，一束強光照了過來，車子也劇烈地搖晃著，好像隨時會側翻似的。

　　蒲卿卿嚇得趕忙停車，周圍轟鳴不斷，景象也變得十分陌生，到處是泥土和工程車，不遠處還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蒲卿卿倒吸一口氣，原來這里根本沒路，她在不知不覺中跟著渣土車進了工地！

　　任向遠也發現了不對，他冷著臉，只對蒲卿卿說了一句話，“你故意的？”

　　“我……”蒲卿卿欲哭無淚，他不會以為自己是因為一時氣不過想和他同歸于盡吧。蒲卿卿轉過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我說不是你信嗎？”

　　“呵……”任向遠又是一聲笑，比剛才那聲笑更加刺耳。

　　疲憊、憤怒、委屈……通通在這一刻爆發。

　　“你有完沒完？”蒲卿卿忍無可忍地說道。她的聲音極大，甚至蓋過了旁邊轟鳴不止的機器。

　　任向遠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發難，隱匿在黑暗中的雙眸因震驚而猝然收緊，本就不悅的臉色更加陰沉了幾分。

　　說來也怪，這個眼神竟然讓蒲卿卿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她仿佛回到了那個下著雨的午后，當她跪在被撞倒的陸望天身前時，手扶車門的任向遠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蒲卿卿的汗毛在頃刻間豎了起來，她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可是話已出口，總不能當什么都沒發生吧。

　　蒲卿卿盯著任向遠看了一會兒，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

　　很快，蒲卿卿揚起下巴，依舊保持著之間高昂的語調，好像比任向遠還生氣，“你剛才就一直說說說，現在還這樣說說說，幾個小時了，連口水都沒喝過，把嗓子弄壞怎么辦？”

　　蒲卿卿說完，一把將放在一旁的礦泉水擰開，小心翼翼地遞過去，柔聲說：“要不要喝點兒水。”

　　任向遠沒有接，蒲卿卿也不敢收回手，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一陣，直到工地的工人過來敲車窗玻璃，任向遠才把蒲卿卿手里的礦泉水接過來，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

　　說實話，蒲卿卿很佩服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時間找到臺階，不然她大概只有辭職這一條路了。蒲卿卿不怕辭職，她巴不得早點離開任向遠，可是她不能裸辭，她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些發簡歷等電話的日子。

　　回家后，蒲卿卿連衣服都沒脫便躺在床上，她實在太累了，剛沾上床就睡著了。讓她難過的是，那個人依舊沒有放過她，又在夢里跳出來，對著她指手畫腳。

　　什么又笨又蠢，這不行，那不行……

　　蒲卿卿再也忍不了了，對著那人一頓大罵。

　　別的領導都是恩威并施，打個巴掌給個甜棗，任向遠倒好，從來沒有肯定過她，只會挑她的錯處，難道她真的一無是處嗎？是，今天的事情她是有錯，沒搞清楚狀況亂說話，還好顧問單位那邊沒什么意見，如果因為她說了幾句話要把法律顧問換掉，她也賠不起。可是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這一年里，她身兼數職，兢兢業業，讓干什么干什么，特別是最近，她那么辛苦地做公眾號，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也太讓人寒心了。

　　說著說著，蒲卿卿忍不住哭了起來，直到耳邊響起“喂喂”的聲音，她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蒲卿卿看了看手里的手機，又把手機放到耳邊。

　　“你怎么回事？”任向遠的厲聲質問差點刺穿蒲卿卿的耳膜。

　　“怎么了？”蒲卿卿不明所以。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電話那邊的人沒好氣地說。

　　蒲卿卿看了一眼表，還不到八點，“昨天晚上工作到那么晚，我以為今天上午不用上班。”

　　“誰和你說今天不用上班的？擅作主張，快來接我，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

　　“好好好，我馬上……”

　　沒人性。

　　掛點電話后，蒲卿卿對著電話罵了一句。不過一瞬，她又睜大眼睛，用極其古怪的眼神看著手機。天哪，手機為什么會在她手里？她什么時候接的電話？她在夢里說的那些話沒有被他聽到吧？

　　“啊！”蒲卿卿慘叫一聲用被子蒙住頭，“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