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們小兩口現在最主要的任務呢，還是抓緊先把孩子生了?！彼蚊髟抡f道，“都說生育孩子的最佳年齡是在25歲左右，你們呀，已經晚了?！?

　　張家寧對陸一然的眼神心領神會：“媽，你急什么？我才三十出頭，還年輕著呢！我可不想這么早生孩子。這個張家馨，她到底是出國留學的還是去做代購的？每次回國大包小包，她也不嫌累！”

　　宋明月瞪他：“虛歲都三十三了，還年輕？怎么，你想將來送孩子去幼兒園的時候，被人當成爺爺？”

　　“什么爺爺，我的朋友們三十多歲還沒小孩的多了去了?！?

　　宋明月懶得跟他啰嗦，轉攻陸一然：“然然，不是阿姨要干涉你們，只是現在阿姨還不算太老，身體還行，家寧他爸爸又還沒退休，你們早點把孩子生了，我能幫襯你們帶帶孩子。等再過幾年，家寧爸爸退休了，我也帶不動了，我們老兩口還想著出去旅旅游，享受享受人生呢?！?

　　陸一然連忙說：“我們怎么能讓您來看孩子呢。您也上了幾十年的班，現在退休了，是該好好享受的時候。”

　　“你要是想請保姆，我們也可以給你報銷一部分?！?

　　宋明月的態度看似十分堅決，陸一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勺子正視這個問題?！鞍⒁?，”她說，因雖然跟張家寧已經領了證，可是婚禮沒辦，她一時也改不過口來，“我和家寧現在還沒打算要孩子?！?

　　“然然，阿姨不是什么老頑固，不是說要你生個兒子出來給張家繼承香火，只是結婚生子都是人生必經之路，早點生對你自己的身體也好，對孩子也好。雖然說現在醫學發達，但高齡產婦畢竟不好，妊娠糖尿病、高血壓這些并發癥的概率都高很多?！?

　　“我知道，”陸一然誠懇道，“只是我和家寧才剛剛領證，我們倆都想先過幾年二人世界，對吧，張家寧？”

　　“是啊。媽，你就不要操心我們的事了，都快十一點了，你還不回去地鐵都要停了！”

　　“什么二人世界，都談了十來年的戀愛了，還不過不夠？”

　　“不夠。您趕緊回吧?！?

　　“張家寧！”

　　宋明月鎩羽而歸，走的時候臉色很不好。

　　晚上，陸一然抱著筆記本電腦躺在床上看策劃案，張家寧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濕漉漉的腦袋鉆進陸一然的懷里，摸著她的小腹：“你說，要么我們就聽我媽的，把小豆苗種下去吧？”

　　陸一然拍掉他的手，瞪他：“要種你自己種，快吹頭發去。”

　　張家寧死皮賴臉：“一會兒再吹。”他伸出一只手，把陸一然的筆記本合上，扔到一邊去……

　　這晚，陸一然在床上輾轉。一個多月前跟張家寧領證的時候，她怎么也想不到，這么快“孩子”就會成為她的煩惱。

　　說起來，陸一然也算不上多喜歡孩子。

　　從小到大，親戚朋友家的小孩子，她從未主動抱過親過，覺得倒不如小貓小狗來得可愛。大學畢業之后，大學同學們個個結婚生子，在朋友圈曬起了孩子，有些動作快的，孩子都已經上了小學，經常可以看到他們崩潰的朋友圈：不寫作業父慈子孝，一寫作業雞飛狗跳。她笑過之后也思考過，自己是否準備好迎接一個小生命。

　　陸一然有個大學室友叫呂潔，前年懷了雙胞胎，在宿舍微信群里發過自己身體的照片，當時陸一然被深深地震撼了。那時候呂潔才不到孕32周，肚子已經比單胎孕婦要生產的時候還大，整個肚子是淡紫紅色的，兩側布滿猙獰恐怖的妊娠紋，肚子中間還有一條明顯的黑線，胸前直到鎖骨，青筋密布。

　　整個孕期，她整個人都是浮腫的，尤其是25周以后，幾乎都躺在床上，起身吃個飯的功夫，雙腳就因血液循環不暢腫得跟兩個紫米饅頭似的。因為身體笨重，孕后期的呂潔幾乎不能自己行動，就是起床上個廁所都需要有人攙扶。偏偏孕后期胎兒壓迫膀胱，孕婦夜里總是尿頻，一憋尿就宮縮得厲害。

　　呂潔說，有一次夜里她尿急，可忙了一天的丈夫剛剛入睡，她不忍心，想讓他多睡幾分鐘再叫醒他，結果一個宮縮，她失禁了。

　　說這事的時候，呂潔已經生下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回憶往事，她的語氣里有笑意，是當成一個有趣的段子來講的，可她不知道，這些事情在陸一然心中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從前陸一然只看過那些被攝影師精修過、帶著柔光的孕婦照片，她似乎真的接受了那個“懷孕的身體是美好的”的理論，可那時候她才意識到，懷孕，是對女性身體的摧殘。

　　子宮、肚子被撐大，皮膚失去彈性而斷裂，盆骨被撐開，括約肌松弛……生產的時候，剖腹產要挨上一刀，即便是順產，十有八九也逃不過側切那一刀，聽說有的產婦生完之后好幾個月都還會漏尿……

　　后來呂潔還是撐不住，在孕36周的時候選擇了剖宮產，提早結束了妊娠。

　　但她的身材再沒能恢復到過去。

　　原本的A4小蠻腰像一個泄了氣的氣球，再也穿不上她那些漂亮的A字裙，腳長大了一碼，浮腫退不下去，她鐘愛的高跟鞋只能永遠束之高閣。要知道在大學的時候，呂潔在學院里有個外號叫“鞋柜”，宿舍的公共鞋柜里幾乎擺滿了她漂亮的高跟鞋，也是從呂潔的口中，陸一然才知道了Jimmy?Choo，知道了Gianvito?Rossi，知道了Christian?Louboutin。

　　陳宇幾次跟陸一然聊起這個事情，表情都猙獰得跟見了鬼似的?！拔乙郧斑€想過，去國外的jīng子銀行買顆jīng子生個漂亮的混血寶寶，現在看來還是免了，我的天吶，我可受不了這種罪?！?

　　“是呀，生孩子痛苦，教孩子更痛苦?！标懸蝗粐@氣，“我們公司那個周副總，你見過的?！蹦菚r候陸一然還在天脈，說的是天脈的財務副總。

　　“家里別墅大門到屋子開車還得十分鐘那個？”

　　“是啊，前段時間他接回來一個項目，給海城春風教育集團辦15周年校慶，我一看那個報價，別說賺錢，我們公司分分鐘都得貼錢?！?

　　“不會吧？他那個人看起來挺精明的呀，人情債？”

　　“一開始我也不懂啊，后來才知道春風中學在海城排名前5，每年985、211上線率高達50 ％以上，剩下的50 ％大?學生不是考不上，而是基本上都會被送到海外去留學?！?

　　“他想把孩子送進春風中學？我記得他兒子才剛生幾年呀！”

　　“2歲，還有1年才上幼兒園呢。你是不知道，這得上春風幼兒園，才能上春風小學，上了春風小學，才能上春風中學，不然到了小升初的時候靠本事考，那個淘汰率就跟古代皇帝選妃一樣！而且你不知道，有一次我大清早送文件去他家，那時候他兒子好像還沒滿周歲吧，正好保姆下來說小朋友賴床不肯起，你猜他怎么說？”

　　“怎么說？”

　　“他說，那不行，馬上叫他起來，早上還有早教課，怎么能讓他從小養成曠課的習慣？”陸一然學著周副總的語氣，講完跟陳宇兩個笑得前俯后仰，可笑過之后，陸一然卻覺得莫名地焦慮。

　　你看，有錢人尚且如此，她這種活在脫貧線上的人怎能不焦慮？

　　陳宇自此是徹底斷絕了生孩子的念頭，打算獨自享受人生，但陸一然卻沒有。有時候陸一然覺得自己是個很中庸的人，她既做不到陳宇那樣隨心所欲地地過自己想要的人生，也做不到心甘情愿地被世俗安排命運，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亦是如此。

　　但現在還不是生孩子的時候。

　　周薇薇的前車之鑒擺在這里。在離開天脈之前，陸一然從未思考過女性在職場上的處境問題。她畢業于國內頂尖的海城大學，在學校里是學生干部、導師們眼中的好學生，還沒畢業就收到了天脈這樣大公司的offer，進入職場之后，雖然算不上一路順風順水，可也是勇往直前，在她這個年紀在天脈這樣的大公司能做到部門副總，已經是非常優秀。

　　行業內提起她陸一然，雖不至于大名鼎鼎，也是小有名氣。

　　和她合作過的客戶，都夸她一句“年輕能干，前途無量”。

　　曾經有那么幾年，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一往無前地飛速奔跑在浩瀚宇宙里，意氣風發?？删褪沁@樣的她，一旦被貼上“備孕”的標簽，就如同在她奔跑著的雙腳上綁上了兩個沉重的沙袋……對于這種“潛歧視”，她不認同不接受，不甘于這樣不公平的對待，但卻無能為力。

　　第一次，陸一然感到了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