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矜貴的白衣青年手里握著羽扇，錯愕一瞬后卻輕輕笑了。

　　——又是那溫吞柔和的綿言，又是那如情人呢喃似的細語。

　　——“小環兒，我有點生氣了。”

　　于是后來。

　　深宮十年，千帆閱盡。

　　從生到死啊。

　　我最恨他入骨。

　　陸小世子的紈绔之名自小“享譽”京城。

　　他母妃早亡，被侯爺嬌慣著長大，偏又與皇帝的心頭肉長禧公主自幼交好，一活十八年，整個南楚沒人敢輕易觸他眉頭。

　　久而久之，便養出個暴戾恣睢的性子。

　　他與我少有溫和的時候，說話行事總帶著戾氣。

　　若說有例外——

　　他從前倒是和如今一樣，常喜歡贊我生得漂亮。

　　唯一的不同，只在于神態。

　　記憶里，他似乎永遠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滿含輕佻意味的、帶著刺的捉弄。

　　“揚州確是富饒之地，怪不得能養出環兒這樣的……天姿國色。”

　　——如今卻不一樣。

　　紅霞攀上耳垂，粉意綴上玉頸。

　　卻是連一句話都說的吞吞吐吐，含糊不清。

　　“清環……自然是……桃面柳眉，傾城佳人也……”

　　——傾城佳人……?

　　我揚眉笑著他的拘謹。

　　指骨蜷曲，心下冷意驟起。

　　這三個人，生來便是人中龍鳳，站在了無數人終其一生到不了的高度。

　　所以他們傲慢自負，視人命如草芥，以萬物為芻狗，不覺半分不妥。

　　人皮披得再久，依舊是冷血動物。

　　受了蒙蔽的百姓敬愛他們，知曉本性的宮人畏懼他們，大權在握的貴人縱容他們……

　　可是怎么辦。

　　偏偏我恨他們。

　　偏偏我死而復生。

　　偏偏他們愚蠢到被一副皮囊所誘，被兩句好話所惑。

　　“所以你說，”我揚起下頜，冷眼瞧著那座簡陋隨意的墓碑。

　　“我憑什么，不殺他們。”

　　“江見殊，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自己的命，去賭人心。”

　　玉盞中的酒液浸濕墓前一小片土地，我目光冷凝，一點點掃過枯葉、墓土、蔓草。

　　模糊間聽見少年天子一句倉惶的呼喚——“清環!”

　　酒盞應聲落地。

　　“陛下!”我輕柔喚他。

　　“民女在這里。”

　　我卻是又上演了一場戲。

　　一場假意悲憫，一場莫名其妙，一場只為了個死人的戲。

　　“陛下，清環覺得小公主這模樣，實在可憐，不若……還是將她葬入皇陵吧……”

　　少年便頓住，靜默不語，眼中染上晦澀。

　　——可是他不會拒絕我的。

　　只半滴濕痕在眼角一閃而過，便能引來對方手足無措的惶恐神色。

　　“好好好!我答應你!”

　　——你瞧，這世間，實在沒有比男人更好拿捏的東西了。

　　寒露深重，未點燈的含丹宮，夜色如墨。

　　案上栩栩如生的丹青圖落下最后一筆，我望著這張與我肖似極了的臉，忽而靜默下來了。

　　“——小公主啊。”

　　我想了想，自己如今到底為什么又會莫名去幫她一把。

　　是因為憐憫?因為惋惜?因為圣心作怪?

　　我仔細將畫像懸到墻上，收回手時，寬大的衣袖一時不察，掀翻了書案上的紙墨，名貴的硯臺狼毫，驟然變成了滿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