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罵我禍國妖姬，百官為取我性命不惜死諫。

我以為等著我的會是一杯鴆酒。

卻未曾想，第二日，他便為我披上了皇后的鳳袍。

1

亡國前，我亦是一位公主。

那個時候，人人都夸我姿容絕麗，一舞傾城。

還記得初見他的那一日，我正在扶廊上跳著新學的舞，身姿靈巧如翻飛的蝴蝶。

侍女在身后追著我，忐忑不安地勸道：“公主快下來，當心危險。”

巴掌寬的扶廊上，我回頭咯咯嬌笑，卻不料腳下一滑，猛地從三丈高的廊臺跌落。

身后是侍女驚恐的尖叫，我亦嚇得臉色發白，捂著臉不敢去看身下堅硬的石板。

卻沒想，下一刻，卻跌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陽光刺眼，我從稀疏的指縫里向他望去。

他背光而立，一雙濃眉挺闊疏淡，唇角微抿，帶著一種不同于世家公子的沉穩英武，就像一把藏匣的寶劍，鋒芒內斂。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衛國公第九位義子，名喚裴衍。

衛國公一直鎮守益州，他膝下有十二位義子，個個驍勇善戰。

世人有言，有衛國公守衛西南邊土，蠻夷才不敢踏前一步，竊取我靖國秀麗河山。

父皇為表彰衛國公，特召他來到皇城，設宴款待。

我在宴席上跳了一曲鼓舞。

牛皮繃成的鼓面，四個身強體壯的護衛一路抬行，我在鼓面上旋轉、飛踏、跳躍、折腰，艷紅的裙擺像是一團飛揚的火焰，照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周圍是數不清的人影，而我卻能準確地捕捉到他的存在。

裴衍這人，穿著一身半舊的灰藍布袍，在一眾綾羅綢緞華服公子中，顯得是那樣得不同。

他垂下目光，飲著杯中酒，似乎并未向我看來。

我咬了咬唇，心里卻積聚了一抹怒氣。

他憑什么不看我？

宴席過半，裴衍出了大殿，我在一處園子里將他攔下。

我仍舊是一襲紅衣，腳踏小靴，一臉傲慢地昂首看他。

“公主。”

裴衍垂眸，態度恭敬地向我行禮。

“你沒看到我跳舞嗎？”

我叉腰問他，話語里帶著一絲責問，以及一種急于認可求同的迫切。

“公主跳得很好。”

裴衍的聲音平淡無波，卻更激起了我的求勝欲。

“你看都沒看……現在，我命令你，看我。”

我野蠻地伸手，將他的臉掰正。

月光下，他的臉龐柔和了不少，連一雙黑眸都像是揉碎了夜的星光，有一種莫明的波濤在緩緩涌動。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

我呆呆地看著他，明明這張臉并不是那么俊美，但線條勾勒出的棱角卻又那樣的好看，我覺得裴衍無論哪里，都長在了我的審美上。

直到腿上傳來一股滑膩粘濕的感覺，我猛地低頭，控制不住驚叫出聲，“有蛇！”

我整個人一蹦，掛在了裴衍身上。

而那條小蛇也被驚落地，裴衍腳尖一動，便將它給遠遠踢開。

我驚魂未定地撫了撫胸口，才悲催地發現，我又一次落進了裴衍的懷抱，還是主動投懷送抱。

2

衛國公回了益州，將幾個義子留在京城。

我想去鰲山游玩，父皇便派了李義將軍的孫子，李蒙護送。

我特意讓裴衍做了我的貼身護衛。

馬車在官道轱轆轆地前行，我撩開車簾看了一眼。

黝黑的駿馬之上，他肩背挺闊，昂揚如松，勁瘦的窄腰上，懸著一把樸實無華的黑劍。

“你看什么呢？”

樂安從我身后探出頭來，我趕忙放下了車簾。

裴衍是我一個人的寶藏，我怎么可能讓別人發現他的好？

便笑著推了樂安一把，“你這丫頭吵吵鬧鬧，早知道我就帶上清平姐姐，不叫你！”

“沒我你怎么能玩得好？”

樂安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來，一會兒摟我的腰，一會兒又撓我癢癢。

樂安是我姑母的女兒，從小我們倆就玩在一處，脾胃相投。

李蒙打馬過來，他的腰間也掛著一把長劍，只是那劍鞘上還鑲了寶石，看起來華麗又耀眼，在陽光下閃著璀璨的光芒。

李蒙瞥了裴衍一眼，眸中的不屑與輕視十分明顯，“公主這里有我，你到后面守著吧。”

裴衍一言不發，坐在馬背上的他如同一尊雕塑。

李蒙眸中浮現出一抹惱怒，正想要訓斥裴衍，我突然撩起車簾，開口問他：“李小將軍，咱們到哪里了？”

李蒙似才發現我竟然坐在車窗邊，眸中的驚艷一閃而過，旋即笑著湊上前來，“回公主的話，前面就是祈縣，過了祈縣，再翻過兩座山，便到鰲山行宮。”

“這一路，有勞李小將軍了。”

我淡淡地對著李蒙頷首，公主的威儀擺得十足，我甚至在銅鏡前研究過，怎么樣坐，我的側臉才能完美地展現在人前。

那精致優美的下頜線，一路延伸到白皙的天鵝頸。

李蒙一臉癡迷地看著我，就連一旁的樂安都對我擠眉弄眼地調笑。

可是裴衍依然目視前方，動也未動。

我暗地里發了通脾氣，所以錯過了趕到祈縣的時辰。

這一晚，我們只能露宿在野外。

我和樂安睡在馬車里，半夜，我便聽見馬兒嘶鳴，車身晃動。

我猛然驚醒過來，披衣起身。

侍女護衛都迅速圍攏過來，我一撩車簾，便看到了四周熒熒晃動著的綠色眼睛，像是暗夜里的幽冥鬼火。

是狼！

我們被狼群給圍住了。

樂安的瞌睡也被驚醒，她戰戰兢兢地攥著我的衣袖，牙齒打顫，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些狼顯然也開始躁動，猛地一只狼飛躍而起，就近撲向了一個侍女。

護衛們立時拔劍刺向狼群，一場惡戰拉開序幕。

夜色下，短肢殘臂，血腥滿地，凄厲的慘叫不時響在我耳畔，我臉色隱隱發白。

只一手扶緊了車轅，不敢動彈。

馬車還栓在樹上，拉車的馬兒被兩只狼兇狠地嘶咬著，似是受不住這痛，馬兒拼命掙脫了繩索，拉著馬車一路狂奔。

我和樂安頓時被顛得東倒西歪。

“樂安，跳車！”

我緊緊攥著樂安的手，馬兒在夜路里狂奔最是危險，而且這馬發狂了，指不定就要把我們帶下懸崖。

“我不敢……”

樂安嚇得嚶嚶哭泣，只伏在車身上瑟瑟發抖。

“不想死，就跳，要快！”

我當機立斷，拉過一床被子包裹在身上，湊瞅時機，猛地滾下車身。

馬車還在奔跑，敞開的車門里，我看到了樂安驚恐以及不可置信的眼神。

但下一刻，我便順著坡道一路翻滾，跌下了深溝。

3

黑夜里萬籟俱寂。

我覺得左腳很疼，像是扭傷了，抬頭看向高高的山坡，我是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心里不禁又委屈，又后怕。

裴衍明明是我的護衛，可這個時候他又跑去了哪里？

還有樂安，她有沒有跳下馬車，她會不會有事？

我擔心不已，卻又不敢隨意叫嚷，只怕叫聲引來了狼群，那才真是萬劫不復。

緊張疲憊中，我竟然也睡著了，直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我抬眼一望，頓時淚眼婆娑。

裴衍就站在我面前，他右手倒提著長劍，劍身染血，洇濕了他的袍角。

他的衣袍破損了不少，整個人雖然并不顯得狼狽，卻又透著疲憊和擔憂，他蹲下身，輕輕撫了撫我的額發，“公主，沒事了。”

我撲在了他的懷里，“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裴衍當時不在，是因為李蒙這個蠢貨將他調開，讓他去山里尋找水源。

而他回到營地時，不見了我的蹤影，立馬便一路追蹤而來。

我在他的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揪著他的衣襟，問道：“樂安呢？”

“縣主無礙。”

裴衍將我抱了起來，放在了他那匹黑色的駿馬上。

我腳崴了不能走路，他給我檢查了一番，見沒有傷到骨頭，便取出藥酒給我揉搓了一陣，我覺得腳踝上一陣暖意襲來，連痛感都減輕了不少。

我將雪白的腳丫子蹬在他胸膛上，惡狠狠地說道：“若是我以后都不能跳舞，我就砍了你的腳！”

裴衍低頭，目光落在我雪白的玉足上。

我知道，我這雙腳纖細柔美，每根腳指都像是剝了殼的春筍，指甲蓋粉嫩得猶如小朵的花瓣，玉雕似的好看。

他緊緊握著我的腳踝，然后不發一言地給我重新穿上了鞋襪。

回到營地里，一片狼藉。

李蒙見著我和裴衍同乘一騎歸來，眸中閃過隱諱的暗光，旋即又殷勤地上前道：“幸好公主無礙，不然屬下萬死難辭其咎。”

我唇角閃過一抹嘲諷的笑意，“本宮記得，昨晚李家的侍衛，可將小將軍保護得好好的。”

李蒙一張白皙的俊臉漲得通紅，滿臉的尷尬。

這個時候樂安向我撲了過來，她抱著我，一邊抹淚一邊道：“霓裳，你嚇死我了！”

“我這不是沒事了。”

我還拍著樂安的肩膀安慰她。

這丫頭果真是膽小得很，最終沒有敢跳馬車，也是樂安好運，馬兒發狂撞在了一顆大樹上，把自己給撞死了，她才保住了性命。

4

這一趟出行，死傷無數，我們只能先去就近的祈縣，想辦法安頓傷員。

即使我是嬌蠻任性的公主，也無法視人命如草芥。

夜里宿在客棧，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打開一看，竟然是裴衍，心里暗自開懷了一陣，卻又板起臉道：“你來干什么？”

裴衍靜默不語，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眸光中似有星塵，依次在我眼中點亮，我咬了咬唇，難得升起了一絲羞怯之意。

就聽他問道：“公主還想去鰲山嗎？”

我一愣，突然就記起那日騎馬回營的路上，我向他念叨著鰲山的溫泉有多么舒服，泡一泡就能洗去周身的疲憊，沒想到他竟然記在了心里。

夜風呼嘯而來，裴衍緊緊摟著我的腰，一襲墨色的大氅將我攏在懷中，我的鼻息間全是他清淡好聞的冷香。

我們倆人一騎，黑馬猶如神駿，在大山之中穿梭而過。

半夜里到達鰲山寢宮時，那里還是漆黑一片，只有零零碎碎的燈火在夜色中飄搖。

有我指路，裴衍抱著我拔地而起，他輕功很好，在房頂上跳躍飛奔，如履平地。

我興奮地想要尖叫，卻又不想驚醒這里的宮人。

直到落在溫泉池畔，他才將我放下。

氤氳的水氣蒸騰而上，我著一身輕薄的褻衣泡在溫暖的池水中，滿足地喟嘆。

突然，肚子不合適宜地咕咕叫了起來，我沖在山石后的裴衍喚道：“我餓了，你給我找點東西吃。”

“好，那公主自己小心。”

裴衍應了一聲，便起身離開。

夜色中，我看著他修長挺拔的背影，手中抱著一柄長劍，像是一個孤獨的游俠，讓我癡癡看了許久。

直到溫泉池里突然傳出一道落水的聲音。

我一怔，旋即警惕地看向周圍。

以前柳妃來泡溫泉的時候，聽說遇到過蛇下水，當時幸虧沒被咬著，但也著實將她嚇得不輕。

想到有可能是蛇，我頓時嚇得不敢動彈。

清淺的月光下，照出了那浮動在水中的影子，我猛地轉身要逃，卻不料一只大手穩穩箍在腰間，又將我生生攥了回去。

我驚恐地回頭，便見到一個破水而出的男人。

這男人年紀不大，眉眼清秀，狹長的黑眸中劃過一抹興味之色，“瞧瞧，我這是捉住了鰲山精靈？”

“大膽！放開本宮！”

猝不及防之下，我被嗆了一口溫泉水，緊接著便是拼命地掙扎嘶喊。

“你是公主？”

男人將我箍在他的臂膀之間，眸中閃過驚奇。

我衣衫盡濕，長發如水蛇一般纏繞在周身，眉眼精致如畫，美得像夜里盛開的幽曇。

他伸出手想要觸摸我的臉頰，冷不防地被我咬在了手掌上。

趁著他吃痛之際，我又踹了他一腳，轉身爬出了溫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