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兒！”

那個小小的襁褓落在狗窩里時發出的哭聲猶如利劍，她猛地睜開雙眼，夜色中，雪亮灼人。

灌了鉛的木棍打碎頭骨，打斷身體每一寸骨骼的劇痛還有死前周身刺骨的寒涼還在身體上縈繞，淺棠看著陌生的床帳和身上蓋著的粗布棉被，劇烈地喘息。

她竟沒死？

“江瀲滟，你大晚上的鬼吼鬼叫什么，要死了還不消停，還當自己是王府側妃不成！”

一個膚色黝黑粗壯的丫鬟打著哈欠進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淺棠認出了，丫鬟叫冬梅，是趙青瑤陪房嬤嬤的女兒。

但是冬梅剛剛叫她什么？

江瀲滟？

淺棠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掙扎著下床，撲到了梳妝臺的鏡子前。

入目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端莊明艷至極，又透著憔悴蒼白。

他對著鏡子眨眨眼，鏡中女子便也眨眨眼。

這是江瀲滟的身體！

冬梅倚靠在門邊嗤笑一聲，“照什么呢？都被貶到這王府別院來了，該不會以為還會有人看你那張臉吧？”

王府別院？被貶？

淺棠猛地沖過去抓住冬梅的胳膊，“現在……是哪年？”

冬梅被抓得疼了，一把推開淺棠，“你瘋魔了不成，自然是晉德十五年。”

晉德十五年？

淺棠死的時候是晉德十年，也就是說，在她死后的第五年，她重生在了死對頭江瀲滟的身體里！

冬梅看著她發愣的樣子，眉頭皺得死緊，嘴里嘀嘀咕咕：

“那藥只是讓人身體漸漸油盡燈枯，不會影響神志吧？我可不想天天對著一個瘋子……”

淺棠用了三天時間，從冬梅的冷嘲熱諷里摸清了現在的情況。

她死后趙青瑤順利產下一子，取名謝瑜，滿月即被封為世子，趙青瑤在侯府中地位穩如泰山，也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和謝淮言的感情越發和睦恩愛。

江瀲滟在王府中的處境越發艱難，在淺棠死后的第五年，趙青瑤暗中在江瀲滟的飲食中下藥，讓她的身體日漸虛弱，于是便順理成章地把她扔到這個京郊的別院“養病”，只留冬梅看管。

三日前江瀲滟油盡燈枯病逝，可是淺棠卻在她的身體里活了過來。

淺棠坐在鏡前，打量鏡中枯瘦憔悴的女人，心中刺痛。

五年了，她的仇人過得春風得意，這個傻女人卻忍饑挨餓，獨自死在了這個別院里。

她抬手，輕輕撫摸這張臉龐。

這張臉，本應是端莊明艷，驕縱肆意的。

鎮國大將軍府的嫡女，父親手握兵權，兩個兄長一個從文一個從軍，都是人中俊杰，手握重權。

自小被父母和兄長們捧在手心里哄著長大，與當今太子謝聿宸有青梅竹馬的情分，是皇家早就看中的兒媳，只待年歲一到，便可入主東宮，成為金尊玉貴的太子妃。

可就是這樣讓所有女子都艷羨好命的江瀲滟，卻在一場春日宴上，繁花似錦處，對清河王謝淮言一見傾心。

哪怕明知謝淮言已經和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趙青瑤有了婚約，江瀲滟也不惜用下藥這種手段，逼迫謝淮言娶她。

謝淮言咬死了非趙青瑤不娶，于是江瀲滟不惜和家人決裂，也硬是一頂小轎入了清河王府做側妃。

也正是如此，趙青瑤忌憚這個美貌又有家世的側妃，所以才從春風樓買了淺棠這個從小按照花魁培養的絕色yóu物回來做陪嫁丫鬟爭寵。

江瀲滟雖然美貌，但是性子卻驕縱又憨直，并不懂取悅謝淮言，只是一廂情愿地對謝淮言好，爭寵不得其法。

謝淮言知道趙青瑤忌憚江瀲滟，所以和趙青瑤每每和他賭氣耍性子，謝淮言便會用寵愛江瀲滟來氣趙青瑤。

二人和好以后趙青瑤磋磨江瀲滟出氣，謝淮言也聽之任之。

可憐江瀲滟卻渾然不覺，只覺謝淮言心里也是有她的，于是便更加癡迷謝淮言，眼里心里只他一人，身為側妃，卻為謝淮言洗腳奉茶，親自下廚，做盡了卑微事，甚至連謝淮言下馬她甘做腳踏。

淺棠對著鏡中的江瀲滟勾唇一笑。

瀲滟，前世我空有美貌，卻沒有家世，受趙青瑤牽制，成了一個任人拿捏的玩物，人生成了死局。

你萬千寵愛于一身，金尊玉貴，卻因為癡戀謝淮言，和家人決裂，委身做妾，受盡委屈后枉送性命。

既然上天讓我在你身體里重活一次，那這次，我就要讓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百倍奉還。

“從今日起，我就是江瀲滟。”

……

是夜，大雨，寒氣襲人。

冬梅懶洋洋地進了臥房，被撲面而來的寒氣和霉味熏得打了個噴嚏，黑著臉把手里一碗餿了的米湯扔在桌上，讓本就是半碗的米湯又灑了大半。

一雙三角眼看了看蜷縮在薄被里，身子隨著呼吸略有起伏的人，狠狠啐了一口。

“真是晦氣，怎么還不死，不知道還要在這個鬼地方陪你耗多久。”

說著打了一個寒戰，罵罵咧咧地回屋生起炭盆，躲回被窩里吃零嘴。

確定冬梅走后，江瀲滟起身，看了看桌上的少半碗餿米湯，碗沿甚至還有沒來得及徹底溶解的白色粉末。

這個惡奴，不只是受了趙青瑤的授意下藥，更是肆意虐待主子，克扣飲食，生生把原本的江瀲滟折磨致死。

她看了看窗外的陰沉夜色和雨幕，從床下找出一件陳舊的黑色披風罩在身上，緩緩推開房門，深吸一口氣，踏進了雨中。

這樣的天氣，這座別院里所有看管她的人都躲懶了。

畢竟誰都想不到，已經病入膏肓的她會出門。

大門和角門都上了鎖，她沒有鑰匙，但是她早就在廚房后的圍墻上發現了一個狗洞。

雖然不大，但是足夠讓她這般身材嬌小瘦弱的女子進出。

她可不是真正的世家貴女，青樓教會她的是只要能達到目的，不必顧及臉面。

雨越來越大，她的身上很快就濕透了。

寒氣刺骨。

江瀲滟爬出別院，深吸一口氣，一頭扎進了夜色中，瘦弱的身影很快便隱入了雨幕中。

雨越來越大，打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牙齒都在控制不住地打戰。

可是眼前卻意外地浮現出了自己作為淺棠的時候，和江瀲滟這個死對頭在王府里的時光。

她可真嬌氣呀，總是哭。

趙青瑤為難她她不哭也不求饒，但是謝淮言視若無睹卻能讓她哭紅了眼睛。

淺棠跟她搶廚房剛做的桂花糕，淺棠嘴皮子利索，用王爺和王妃壓她，她說不過，眼睜睜地看著淺棠把桂花糕都拿走，急得直掉眼淚。

后來淺棠聽說那桂花是天龍寺送來的，京中勛貴人家最喜用受過香火氣的桂花做糕，是江瀲滟在家中時的最愛，她母親總是盡著她吃。

淺棠不耐煩地皺眉，真是煩人得緊。

不就是想家了嗎，不就是想娘親嗎，誰還沒有娘親了？

其實她也想。

“今日這桂花糕這般甜膩，這樣的東西，也配呈給王爺和王妃？”

淺棠用一貫的刻薄語氣訓斥廚娘們，再把桂花糕都扔在江瀲滟面前，罵罵咧咧地走了。

江瀲滟小臉還掛著淚，眼睛紅得像只兔子，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桂花糕，往嘴里送了一口。

哭得更兇了。

但是第二天依舊能生龍活虎地跟淺棠爭衣裳料子，爭誰去書房給謝淮言研墨。

針鋒相對地吵，哪怕淺棠偶感風寒，她也能帶著補品去海棠苑吵。

真是個傻的。

如此想著這些紛亂的舊事，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鎮國將軍府的大門，已經出現在了眼前。

其實淺棠并不熟悉這條路，但是恐怕江瀲滟的身體，已經把回家變成了本能，在腦海中把這條路走過千萬遍了吧。

她抬起頭，在大雨中凝望這座威嚴的將軍府。

當年江瀲滟給謝淮言下藥做妾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丟盡了將軍府的臉。

更是為了給謝淮言做側妃，和自己父親在堂前三擊掌，斷絕了關系，發誓死生不復相見。

據說江老將軍氣得吐了血，江夫人也大病一場。

江瀲滟從此跟將軍府再無關系，不再往來。

也正因如此，她沒有娘家撐腰，趙青瑤才敢肆意磋磨她。

如今，她要把局面盤活，就必須取得將軍府的原諒。

江瀲滟深吸一口氣，叩響了將軍府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