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一半的窗簾把餐桌上分成陰陽兩截，楚天坐在有陽光的一邊，那個滿臉燒傷的女孩坐在陰影里，怯怯地偷眼看楚天。

　　老歐來回走動著，把清粥和咸菜一樣樣擺到餐桌上，剛要落座，突然又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去廚房端來一只盛在盤子里的荷包蛋放在女孩面前。

　　“快吃吧，待會兒涼了。“老歐說著在他們倆中間坐下，慈愛地看著女孩，窗簾和陽光把他的臉一分為二。

　　女孩這才用兩根伸不直的手指捏起面前的勺子在碗里舀了粥，慢慢地送到嘴邊。說是嘴，但在楚天看來，那不過是個極不規(guī)則的口子罷了。

　　“我閨女，叫歐琳。”

　　見楚天看著歐琳發(fā)呆，老歐便跟他介紹了一下。

　　楚天趕緊收回目光低頭拼命喝粥，歐琳聽見老歐介紹自己，抬頭叫了一聲“楚天叔叔”，楚天朝歐琳面前的那只碗點點頭干笑了幾聲，再沒看過她一眼。

　　歐琳吃完荷包蛋的時候，粥還剩小半碗，她把勺子放回碗里，扭頭看著老歐，沒了眼皮的眼眶里，黑色的眸子竟有幾分小女孩的羞澀。

　　“又剩飯啊？“老歐笑著抬手幫她把一邊兒的假發(fā)弄平整，“不吃不吃吧。”

　　歐琳朝楚天擺擺手，起身走了。

　　老歐把歐琳的碗拿過來，開始吃里面的剩粥。楚天看了一眼老歐，沒說話，點了根兒煙自顧自抽著。

　　“硫酸潑的。”老歐在喝粥的間歇吐出這么一句來。

　　楚天輕輕點了下頭，“看得出。”

　　老歐把碗里的粥刮干凈，撂下勺子朝楚天伸出左手動了動中指和食指。

　　楚天把煙盒遞給老歐，又幫他把煙點上，然后扭頭看著他，等他接著往下說。

　　“我以前是刑警。”老歐說。

　　“知道，看過你的材料。”

　　“那時候我也就你現(xiàn)在這歲數(shù)，為破個案子經(jīng)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不回家也就算了，連個信兒也沒有，家里人連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歐把煙灰缸望自己跟前拽了拽，在里面敲下一截兒煙灰，“后來老婆受不了，跟我離了，沒要孩子，歐琳就跟著我。”

　　把半截兒煙頭兒在煙灰缸里摁滅后，楚天把兩只胳膊放在桌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老歐。

　　“老婆跟我離婚不到一年我就跟上頭提出不干刑警了，”老歐低頭拍了拍掉在褲子上的煙灰，抬頭看著楚天苦笑，“老婆都沒了，我總得把孩子照顧好吧。我為什么來這兒當(dāng)片兒警？因為之前有人提醒過我，說我當(dāng)刑警那會兒得罪不少人，說不定就有惦記我和我家人的，讓我換個地兒。”

　　煙抽到過濾嘴兒，沒等掐自己滅了，老歐把煙頭兒丟進(jìn)煙灰缸，自己往椅子上一靠，呆呆地望著窗外，“我說好啊，換地兒，我就來這兒當(dāng)了片兒警。但我還是不放心，每天必須親自接歐琳上下學(xué)。”

　　他又拿出一根兒煙點上，“那天下午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從所兒里出來往歐琳的學(xué)校走，半路停下來買了兩塊她愛吃的點心……“

　　路邊，老歐隔著柜臺把錢遞給店員，拎著點心盒子等著找錢的時候左右看了看，一個小伙子的舉動引起了他的注意，老歐朝他走過去，走兩步又回身把點心放在柜臺上。

　　“我等下回來拿。“老歐說著朝小伙子跑過去。

　　“我到他跟前的時候，那小子手剛從人家包兒里拿出來，錢包兒還沒來得及轉(zhuǎn)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給擰到身后，他反應(yīng)倒快，直接把錢包扔地上然后想和我撕巴。”

　　老歐停下來點上一根煙，抬頭對著陽光長長地吐出一團灰色煙霧，“我把警官證亮出來，那兔崽子馬上開始喊‘警察打人’，然后一群人圍上來看熱鬧，被偷的那個大姐從地上撿了錢包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喊了好幾聲都沒理我。”

　　“那小偷兒呢？”楚天問。

　　“帶回所里了，然后我又回去拿點心接歐琳。“

　　天色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暗，老歐拎著點心盒子急匆匆地來到校門口，見已經(jīng)沒有學(xué)生往外走，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老頭兒正在給大鐵門上鎖。

　　“早都放學(xué)了，接孩子也不說早點兒來。“老頭兒數(shù)落了老歐一句，扭身走進(jìn)傳達(dá)室。

　　老歐站在校門口四處看了看，面色緊張地掏出手機來打電話。

　　“我是后半夜在醫(yī)院找著歐琳的，孩子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有人先我一步抓走了歐琳，lún jiān之后又潑了硫酸。“

　　一直低頭看著桌面上木頭紋路的楚天聽到這里抬頭偷眼看了一下老歐，發(fā)現(xiàn)他面沉似水，一點兒要激動的跡象都沒有。楚天把老歐手里那根兒眼看要燒到手指的煙拿下來扔進(jìn)煙灰缸，“該上班了。“

　　老歐點點頭站起來，“該上班了。“

　　出了樓道，老歐看著悶頭兒朝前走的楚天問，“你車呢？“

　　“昨兒我扶著你走回來的，就咱倆那樣兒還怎么騎車，車子都在飯館門口鎖著呢。”楚天頭也不回。

　　老歐低頭緊跑幾步追上楚天，兩人并肩朝前走著，不時地吐出團白氣來。

　　“以前怎么從來沒聽你提過？”楚天問。

　　“提什么？”

　　“你閨女啊。”

　　老歐沉著臉，“我知道，我問你提什么？有什么好提的？跟人一見面，先把這事兒跟人說了，我想干嘛？募捐嗎？“

　　“募捐挺好啊！你應(yīng)該募捐！這是公事兒啊！“楚天不由得提高了嗓門兒。

　　“我這不是公事兒，是工作，干這一行就得有這個思想準(zhǔn)備，我就是覺得對不起歐琳……“

　　楚天還想說什么，見老歐悶著頭只顧走路，也就沒再言語。

　　兩人來到放車子的地兒，楚天先擰開車鎖跨上車子蹬了出去，老歐卻把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我去醫(yī)院給歐琳拿點兒藥。“

　　楚天調(diào)轉(zhuǎn)車頭攆上來，一把抓住老歐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兜兒里摸了半天掏出個錢包，他把錢包里的錢都拿出來塞到老歐懷里，“你拿著！”

　　老歐下意識地接過錢看著楚天一臉詫異，“啥意思啊？”

　　“一點兒心意。”

　　“拿回去！”老歐皺著眉頭。

　　“老歐你瞧不上我！”楚天也把眉頭擰起來。

　　兩人跨坐在各自的自行車上互相揪著對方的胳膊僵持了一會兒，老歐終于妥協(xié)了，他點點頭把錢揣起來。

　　“我替歐琳謝謝你。”

　　楚天笑笑，腳下一用勁兒，騎車走了。

　　老歐騎出去沒多遠(yuǎn)，聽身后有人喊他，扭頭見又是楚天追上來。

　　楚天呼哧帶喘地來到老歐跟前停下，“給我二十塊錢中午吃飯……”

　　老歐哭笑不得，“我就說啊，錢你拿回去，心意我領(lǐng)了。”

　　“不行，你一定得拿著！以后歐琳這事兒算我一份兒！”

　　“……不是，你憑啥算一份啊？”

　　“我也是警察。”楚天看著老歐，一直挺嚴(yán)肅的臉上漸漸露出笑容。

　　老歐楞楞地看了一會兒楚天，點點頭，掏出二十塊錢遞給他。

　　楚天接過錢往兜兒里一揣，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下午開會別忘了！”

　　老歐重新蹬起車子，仰起頭迎著冬天里的風(fēng)，兩行眼淚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