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繼續平穩行駛，因為之前的炸彈事件，行程雖有所耽擱，但眾人擯棄前嫌，列車上的氣氛卻融洽了不少。

　　樂生發現炸彈，幫助眾人逃過一劫，彼時她又受了傷，便被傅嘉年帶上火車。滎州隨行團的人員都是根據包廂數量配比的，此時已經沒有多余的包廂，除卻傅嘉年獨自享有一間包廂外，就連張東寧也是和肖竹隱共用一間包廂。

　　張東寧有些發愁，打聽了一圈兒，好容易才打聽到湖州隨行團有一處空閑的包廂，只不過距離滎州隨行團的包廂略微有一段距離。張東寧折回來想要請示傅嘉年的意思，卻見到傅嘉年的包廂門開著，便朝里頭瞥了一眼。

　　樂生正坐在包廂里頭，臉上帶著笑意，而傅嘉年的神色較之往日也要和緩許多。

　　張東寧識趣地將要說的事情擱下，默默帶上了包廂的門，叮囑了守在門口的崗哨兩句，便利落離開。

　　傅嘉年和樂生正在談論已經失傳的“吐火”、“穿心”幻術，正說到興頭，包廂門傳來“噠”的一聲，是被人輕輕帶上了。樂生怔了一下，收住正說了一半的話語，悄悄瞥了傅嘉年一眼。

　　傅嘉年也是滿臉的尷尬，只當是崗哨叩的門，強笑道：“這幫人真是多事。”

　　他不言語倒是不要緊，這么一說，樂生的臉上蒙了一層緋紅。

　　兩人都不再講話，傅嘉年左右看了眼，目光落在樂生磨壞的鞋子上，像是找到了解圍的妙方，趕緊恍然道：“你匆忙趕過來，也沒有帶行李。現在也不是法子，我去幫你找兩身換洗的衣物和鞋子。”

　　樂生急忙攔住傅嘉年，羞怯道：“這樣麻煩不太好吧。”

　　傅嘉年笑道：“你和我之間有什么麻煩的？況且你現在不是不方便走動么？”

　　他說完，也不等樂生再說話，轉身便走出了包廂。樂生瞧著傅嘉年的筆挺背影，輕輕咬了咬下唇，臉上卻是蕩漾開一層一層的甜蜜笑意來。

　　傅嘉年率先去找了陳煜棠，陳煜棠頭昏的癥狀好了許多，此時正倚在桌邊看書。唐明軒則坐在陳煜棠對面，把鬼工球的圖紙鋪了一桌子，自己則正在一張白紙上頭寫寫畫畫，他見著傅嘉年尋過來，招呼了一聲，卻見著傅嘉年目光落在陳煜棠身上，有些不太滿意，站起身來，擋在了陳煜棠和傅嘉年之間。

　　傅嘉年看了唐明軒一眼，反手帶上了包廂的門，低聲卻不失冷漠地說道：“不是讓你盯著中瀛文化交流協會么，怎么出了這么大的事，一點消息也沒有？”

　　唐明軒毫無覺悟地狡辯道：“你讓我盯著沒錯，我不是也叫刀疤定期給你傳送情報嗎？炸掉火車這么機密的事情，怎么可能傳送到食堂這種地方？現在看來，滎州是要和中瀛文化交流協會勢不兩立了，我到時候叫刀疤早點離開，免得受到波及。”

　　傅嘉年略微有些不耐煩，道：“我也沒有怪你。現在國內軍閥雖然已經和瀛國結下了梁子，但我懷疑，中瀛文化交流協會還在滎州從事其他見不得光的活動，否則他們為何以滎州為長期據點？你讓刀疤繼續在中瀛文化交流協會盯著，一來預防他們還有下一步的動作，二來，我們要弄清楚他們是否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唐明軒“嘿嘿”笑了兩聲，道：“好，那等我心情好了，我和刀疤說一聲。”

　　傅嘉年沉下臉，瞪了唐明軒一眼。以往在正式場合，傅嘉年很少有顯露自己真實情緒的時候，現在著實不同。陳煜棠曉得他是被唐明軒弄得沒了脾氣，也跟著笑了起來。

　　“傅少帥，他不過是在故意氣你。”

　　傅嘉年有些惱火道：“我知道。”他說完，想起自己的另一則事情，一敲掌心，轉而多看了陳煜棠兩眼。陳煜棠身形比樂生高一些，但兩人都要瘦一些，大約可以將就。

　　“陳大當家，樂生出行倉促，你可有衣裳借她兩套？”

　　陳煜棠欣然點頭，道：“好說好說。明軒，我的箱子里有兩身新做的裙子，你幫忙找出來吧。”

　　唐明軒抬手去取箱子，陳煜棠幫著一起尋找，瞥見新鞋，也主動拿了出來，和衣服一并包好，遞給了傅嘉年。

　　傅嘉年走后，陳煜棠便又坐回桌子邊，撿起了扣在桌子上的那本書。唐明軒抬眼瞥了陳煜棠一眼，后者目光抬了抬，淡淡笑道：“你不好好研究你的鬼工球，看我做什么？”

　　唐明軒嗤聲道：“你還好說我，你那頁半小時也沒有翻動，看得什么，需要琢磨得這樣細致？”

　　陳煜棠不動聲色道：“書是品出來的，又不是走馬觀花，要那么快做什么？”

　　“咱們陳大當家就是會狡辯。”唐明軒冷不丁伸出手來，捏了一下陳煜棠的臉頰，陳煜棠眼里閃過一絲狡黠，不知動了什么念頭，冷不丁一偏頭，在唐明軒手上咬了一口。

　　這一下并不重，唐明軒略微頓了一下，忽然曖昧地叫了一聲，恰好此時外頭有人經過，正在攀談，聽了唐明軒這么一聲，不曉得誤會了什么，雙雙頓住話頭，繼而走道上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聲。陳煜棠臉上微微發紅，推了唐明軒一把。

　　唐明軒挪到陳煜棠身側坐著，笑嘻嘻道：“煜棠，你自打上了火車，就心事重重的樣子，叫我好擔心呀。”

　　他語調雖然輕快，但眼里的光芒卻不似作假。陳煜棠遲疑了一下，便也假模假樣地輕笑道：“不過是旅途勞頓，有什么好擔心的？讓明哥操心，真叫人過意不去。”

　　唐明軒聽了，哈哈大笑一陣，隨口道：“賀浣之的事情，你擔心了也沒用。”

　　陳煜棠臉上的笑意霎時間凝住，略帶了一分驚訝去看唐明軒，唐明軒卻將目光轉來轉去，不肯和陳煜棠對視，一邊道：“我當然曉得，也是因為你想陪伴她，才幾次推辭，不想跟著隨行團去巴拿馬。可是，她現在這么個模樣，就算是你陪在她身旁，她也未必領你的情。你何必因為她耽擱了自己？”

　　陳煜棠默然片刻，緩緩道：“我想照顧她，并不是要她領我的情。巴拿馬之行不能放棄，賀浣之也同樣重要。我想勸說她和我一起去往巴拿馬，是因為散心也好，為了蟠螭燈也好，她也是應該走這一趟的。同為匠人，許繪一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走出過門。可賀浣之無論如何也不肯出門，一定要陪著許繪，我只能選擇留在滎州。”

　　唐明軒悶悶地哼了一聲，想起了陳煜棠臨行前去找賀浣之的事兒。

　　幾日前，許繪過世，賀浣之遭受這樣大的打擊后，便一蹶不振，許繪的身后事也是靠著唐明軒和木聯幫的一幫弟兄料理。恰在此時，傅嘉年將滎州遠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隨行團成員名單公布出來，陳煜棠、賀浣之、唐明軒肖竹隱等都赫然在列，名單末尾則是最后靠著蟠螭燈入圍五強作品的許繪，不過人已經不在了，名單上加了黑框作為標記。

　　陳煜棠思前想后，縱使在情理上看似不太妥當，仍然去找了賀浣之，想請賀浣之和自己一起去巴拿馬。

　　賀浣之未能領會陳煜棠的苦心，還對陳煜棠破口大罵，意思是一直將陳煜棠看做是最為重要的人，可陳煜棠卻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在她丈夫剛剛過世的時候，便意氣風發地要出國游玩。陳煜棠再三解釋、勸說，賀浣之竟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唐明軒只得趕緊將陳煜棠拉走，才平息了這場糾紛。

　　但賀浣之看陳煜棠的眼神，還是叫他有些不寒而栗。

　　唐明軒禁不住嘆息道：“煜棠，你對賀浣之是不是有點太好了，什么時候能多為我考慮考慮？”

　　陳煜棠顯然也在想賀浣之的事情，聽了這話，從翻飛的思緒中回過神，瞥了他一眼，略嫌冷淡道：“為你考慮什么？”

　　唐明軒緩緩伸展開手臂，攬住了陳煜棠的腰身。唐明軒委屈地瞧了她一眼，將手臂收得更緊，小聲道：“你不想想，咱們的婚約到期之后，應該何去何從？”

　　陳煜棠嗤笑著推了他一把，道：“好好說話。”

　　唐明軒卻不依不饒，去握陳煜棠的手。

　　陳煜棠被他糾纏得沒了脾氣，眼里閃過一絲黯然，徐徐道：“婚約到期，自然是看雙方的意思。如今你我的難關都度過了，仿佛……”

　　她剛說到這里，唐明軒冷不丁湊上來，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唇。陳煜棠微微一顫，反應過來時，唐明軒已經站起身來，坐回了桌子的另一端，仿佛無事發生一樣。

　　陳煜棠有些哭笑不得，嘴唇上卻覺有些發燙，再看唐明軒的臉色，也是漲紅一片。她嘴角輕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也是滾燙的，估摸著此時的面色也不比唐明軒好到哪里。

　　唐明軒飛快抬眼看了一下，又斂目，道：“煜棠，你就不打算續約嗎？”

　　陳煜棠啞然失笑，輕聲道：“罷了。”

　　傅嘉年返回自己的包廂，將衣物遞給樂生，囑咐樂生試穿后，主動退出了包廂。等到樂生喚他，他才又回去。只見樂生穿著一件杏紅色的襖裙，她膚色原本不太明晰，是健康的麥色，現在穿著這樣顏色明快的衣裳，襯得整個人生動活潑起來。

　　傅嘉年瞧著，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笑容，樂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慌忙理了理衣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聲道：“略微有些長了，不過腰身很適合。”

　　傅嘉年沒有做聲，樂生抬頭，卻見傅嘉年已經走到了近前，手里拿著陳煜棠借給樂生的鞋子。樂生猶疑之時，傅嘉年輕輕俯身，將鞋子穿在了樂生的腳上。樂生原本是要拒絕，卻耐不住傅嘉年的要求，便任由傅嘉年為自己穿上了鞋子。她下地走了兩步，不小心觸及傷口，疼得皺了一下眉。

　　傅嘉年敏銳地捕捉到，十分掛心，立即將樂生扶在床畔坐好，為她脫下鞋子，自責道：“我都忘記了這茬。我看看你的傷口。”

　　樂生急忙按住了他的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和鞋子沒有關系的。醫生今天才為了換了藥，不用擔心。”

　　傅嘉年眼眸一垂，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層陰影，道：“你和我這么見外做什么？”

　　樂生遲疑了一下，又聽他輕輕笑了一下，問：“這鞋合腳么？”

　　樂生笑道：“尺碼還算合適，我和陳大當家也算是有緣分了。”

　　傅嘉年頷首微笑道：“在列車上暫時將就一下，等到了巴拿馬再為你定制幾雙。”

　　樂生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微微垂頭，絞著雙手，嘴角卻一圈圈漾開笑容。這時候，外頭的崗哨敲門通報，說是湖州隨行團的錢少帥來了。

　　錢少帥名喚錢曄舒，是湖州督軍之子。傅嘉年深知父親和錢督軍交好，錢曄舒也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專程過來找自己，想必是有關于萬國博覽會的事情想要商量，便當即請錢曄舒進來。

　　錢曄舒一進包廂，同傅嘉年打了招呼，下一眼便見著樂生，朝著傅嘉年笑道：“這位想必是夫人吧？”

　　樂生臉上“唰”地紅了，神色間盡是羞赧，目光里卻又不自覺地帶了期待，去瞧傅嘉年。傅嘉年卻沒有講話，倒是錢曄舒一看樂生的反應，便曉得自己說錯了話，道了聲“抱歉”。

　　傅嘉年有些心不在焉，淡淡道：“無妨，她是我的師姐。”

　　樂生略微僵了僵，朝著錢曄舒點了下頭，匆匆退出了包廂。

　　傅嘉年身為督軍之子，錢曄舒略一琢磨，覺得他這樣的身份下，鮮有這樣以師姐弟相稱的，再加之樂生的言行舉止，雖然得體，卻不似大家閨秀，心里不免生出好奇。但見傅嘉年談興不大，便只同他說了萬國博覽會的安排，并沒有再提及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