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郁青山這些已經“身經百毒”的環境監察隊員，一踏進廠房眼睛都有些酸澀。

　　企業正在生產。

　　見到郁青山一行人來，廠區負責人汪強華倒也不驚慌，總之這一年到頭12個月，沒有哪個月環保局是不上門的，他早就習慣了，只見他氣定神閑，迎上來和幾人都打了招呼。

　　隊員們和汪強華簡單聊了幾句，沒有過多的廢話，輕車熟路直奔企業生產線集氣收集設施、DMF精餾殘渣泄料口、二甲胺廢氣處置設施及污水處理設施進行檢查。

　　汪強華是個帶著眼鏡的小個子，長著一張喪氣臉，此時努力堆出一臉的笑，跟在隊員們后面卻十分殷勤。

　　“各位領導且放心吧，我們福龍是守法企業，各位領導也知道，最近我們正在搞上市，老板千叮萬囑，環保方面千萬不能出現問題，要保證上市萬無一失，我要是還敢動手腳，這被查出來了，老板可是要我卷鋪蓋滾蛋的，我敢嗎？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

　　郁青山沒搭理他。

　　汪強華的笑就有點尷尬。

　　林森知道郁隊今天心情不好，打了個圓場：“你放心，我們今天就是來做個例行檢查，你沒犯法就好，不用跟我們講這些有的沒的。”

　　汪強華連連點頭：“是是是，領導說的是。”

　　于是閉了嘴，跟在隊員們后面，一個個設備陪著檢查過去。不知是他真的于心不虧還是膽子夠大，還真的就沒半點心虛的樣子，執法人員要看什么，他就給看什么。

　　這下郁青山心里倒犯了嘀咕。

　　支隊監察科科長余小龍也有點疑惑，把他拉到一邊：“青山，你覺得怎么樣？”

　　郁青山一擰眉：“感覺不太對。”

　　余小龍一拍手：“我也覺得。”

　　兩人有多年在現場執法的經驗，尤其是余小龍，在環保監察系統干了快10年，都說他有一個“狗鼻子”，郁青山也不差，在大隊干了三年，也偷學了他的看家本領，兩人在秀山環保系統還有“大狗崽小狗崽”的外號。今天他們一踏進廠區就覺得不對勁。這廠區今天的味道可有些太重了，不像是正常的排放水平。可這一圈檢查下來，該看的都看了，都沒有發現異樣，難道真是廢氣臭氣聞多了，“狗鼻子”也失了靈？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

　　“再往那邊看看。”郁青山提議。

　　余小龍朝郁青山提議的方向聞了聞，確實味道刺鼻。

　　兩人帶頭走過去。

　　一直走到了廠房外面，距離生產車間越來越遠，這里沒有機器設備，也沒有堆放生產原料，倒是堆了一堆建筑用的磚塊沙子，沙子散了一地，可一行人越走越近，卻覺得鼻尖的味道略有加重。

　　郁青山環顧四周，一時竟判斷不出味道從何而來。

　　根據這段時間企業在線監控的數據來看，福龍的污染物排放一直都是達標的，難道真的是他們搞錯了？

　　不，這味道絕對有問題。

　　淡淡的魚腥味在鼻尖繚繞不去。

　　郁青山轉頭，盯著汪強華看。

　　林森跟著郁青山的時間久了，知道他這是在玩心理戰術。

　　說實在的，他郁隊這人平常和和氣氣，有時候開個玩笑也沒什么正經，但一旦嚴肅起來，那眼神真的能剜人心。以前他還納悶，直懷疑他在公安局刑偵大隊呆過。

　　郁青山雖然沒在公安系統呆過一天，但好歹是公安大學畢業的，在學校的時候，他修過犯罪心理學，雖然不精通，略懂皮毛，但也夠使。

　　他不做聲，就這么一盯，不出十秒，汪強華臉上果然有一絲不自然，不自覺地往一側挪了一挪。

　　郁青山瞇眼。

　　目光下移，直看到汪強華的腳上。走過去，刷刷兩腳把地上的沙子撥開。

　　這才發現，汪強華站的位置，是一處被水泥封死了的窖井。窖井蓋也是水泥的，加上地上散了一層沙子，不仔細看確實看不出來。

　　“把這蓋子撬開。”郁青山吩咐林森。

　　蓋子打開，熱騰騰的蒸汽沖了上來，刺鼻的味道瞬間在空氣里擴散。

　　井底是下水道，黑色的污水流得湍急。

　　郁青山抬頭，看了汪強華一眼。

　　汪強華急了：“這，這可不是我們廠里排出來的廢水啊！各位領導你們看，這邊上都是企業，雖然這個井的位置在我們廠區里，但跟這圍墻已經很近了，下水道都是通的，未必就是我們廠里排放的。”

　　這話講的倒也有道理。

　　郁青山點點頭。

　　汪強華臉色稍舒。

　　“那就開一個接通你們工廠的窖井看看。”他淡淡地說。

　　最終林森帶著人，撬開了幾個接通了福龍工廠廠房的窖井，雖然一時之間還不能確定廢水超標的數據，但僅憑那氣味和顏色，板上釘釘跑不了。

　　林森手里晃著一瓶水樣，幸災樂禍沖著汪強華笑：“就你這樣還想蒙騙我們，你不知道我們郁隊的外號嗎？還‘在準備上市，老板千叮萬囑’，我看這回你老板會不會讓你卷鋪蓋滾蛋！”

　　汪強華臉色難看。

　　其實郁青山很明白，這點偷排廢水的小罪名，對一家企業上市與否影響并不大，更何況這并未造成直接的嚴重環境事故。

　　他心里覺得無奈，雖然早早就明白了這一點，但今天他心情不好，這種無奈的感覺就讓他更為煩躁。

　　余小龍在后面拍拍他肩膀：“想什么呢，走吧。把這水送回監測站去監測，回頭再來跟他好好‘談談’”

　　郁青山搖搖頭。

　　“怎么？”難道還有問題？

　　“我們去采樣房看看。”郁青山說，“林森，你帶幾個人去噴淋塔排放口做個采樣。”

　　余小龍一愣，對啊，這福龍的廢水排放既然肯定超標了，但這段時間企業在線監控的數據卻都顯示正常，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他點頭，轉身吩咐：“通知吳露琳，到監控中心檢查一下這幾個月福龍的在線監控數據。”

　　監測站辦公室。

　　葉禎心正在整理東西。

　　剛剛梁站下了令，既然向妍銷了假，監測分析室的人手暫時不缺，那葉禎心仍舊按原先的安排，開始到現場監測室實習。

　　吳露琳趴在桌子上無限同情地看著葉禎心。

　　“我聽說現場室很苦的，你看現場室，一水兒都是男同志，各個皮膚又黑又糙，風吹雨打的。”她說著，摸著自己滑滑嫩嫩的小臉。

　　葉禎心自顧自收拾東西。

　　“是嗎？我粗粗了解了一下現場室的工作內容，倒覺得挺好玩的，跟我們研究生實習的時候挺像。”

　　現場室顧名思義就是要去現場采樣的，除了要承擔全市應急監測中的樣品采集、現場監測、應急監測報告之外，還要負責完成交常規監測的樣品采集，經常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這也是大多女性在現場室待不下去的原因之一。

　　苦當然是辛苦的，但想一想還覺得挺有趣。

　　葉禎心覺得自己能應付。

　　她雖然體力不好，但現場監測也不純粹是耗體力的活，跟軍訓不一樣，而她從來就有一股韌勁，沉迷于自己喜歡的實物的時候，經常能爆發驚人的耐力。

　　只是有些舍不得向妍。

　　向妍已經到樓上實驗室去了，除了午飯，就沒見她從實驗室出來過。

　　早上的事，似乎對她并沒有太大的影響。

　　可葉禎心知道，這不過是表面而已。再堅強的女人，遇到這種事不可能能做倒平心靜氣，向妍越平靜，她越擔心。

　　畢竟，雖然只相處了短短一個多月，葉禎心已經十分明白向妍是多么看重家庭，多么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人。

　　她以家為天，如今天塌了。

　　這讓葉禎心深思自己那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言論，她有些害怕自己會陷入愛情里無法自拔，最后成為同向妍一樣的人。

　　這時吳露琳的手機響起來，她接了電話，應了幾聲，掛了電話就跳起來：“來活了，余科讓我去審批處那福龍合成革這幾個月的在線監測數據報告！”

　　話音未落，現場室主任李煌出現在門口：“葉禎心，你準備一下，待會跟我一起去一趟開發區。”

　　葉禎心和吳露琳相互看了一眼：“福龍合成革？”

　　李煌一臉懵：“你怎么已經知道了？”

　　葉禎心兩人笑了，不答。

　　李煌更茫然了，但也沒追問：“大概十五分鐘后出發，我先去拿一下儀器。”說著就走了。

　　“走吧，干脆跟我一起去一趟在線監控室。”吳露琳拉著葉禎心。

　　“在線監控是什么？”又是一個新名詞。

　　自從來這里工作，接觸到的新名詞是越來越多，難怪說隔行如隔山，即便是對自己的智商信心十足的葉禎心，有時候要弄明白這其間的門道，也覺得十分費勁。

　　吳露琳沒有解釋，徑直拉了葉禎心往市局大樓的方向去，兩人吭哧吭哧爬上了頂樓。

　　頂樓一半是大會議室，另一半原本葉禎心沒注意，這次才看清楚，門口掛了個破舊的小牌子，風吹日曬的退了顏色，上面寫著幾個字“智慧環保中心”。

　　推開木門，葉禎心險些脫口而出問這難道不是一個網吧？

　　一整面墻壁的顯示器。

　　兩排六七臺電腦，齊刷刷排列，乍看還真有點網吧的錯覺。

　　仔細一看，墻上是一片6*10的顯示屏墻，每個顯示屏上的畫面都是一些正在往外排水、排氣的管道。畫面雖然不太清晰，但仍可以看出那些流出管道的水體、氣體并不算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