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任親自出面，即使不情愿，但還是害怕患者真的出事，家屬最終同意了做血管造影。　

　　結果出來得很快：左側前顱底硬腦膜動靜脈瘺，供血動脈主要是眼動脈的篩前動脈分支，引流靜脈是額底皮層靜脈，向前上方引流匯入上矢狀竇，引流靜脈擴張迂曲，部分呈靜脈湖樣改變。　

　　前顱底硬腦膜動靜脈瘺是一種罕見的腦血管病變，雖然大部分硬腦膜動靜脈瘺可以通過介入治療，但前顱底硬腦膜動靜脈瘺并不一樣。　

　　由于眼動脈及其分支管徑較細，血管迂曲，通過動脈途徑栓塞瘺口難度較大，而且面臨視網膜中央動脈閉塞的風險，因此需要開顱手術。　

　　手術難度不低，張建忠親自主刀，周啟南和韓曉天輔助，而蘇歸曉也在第一時間提出了跟臺。　

　　雖然病人已經不再由她負責，但畢竟是她一直堅持要給患者做DSA檢查，最終發現了患者的異常。這是一個難得的病例，于蘇歸曉而言是寶貴的學習機會，張建忠只停頓了一瞬，就應了她的請求：“一起跟吧。”　

　　張建忠說完，目光掃過周啟南，周啟南臉色雖然不是太好，別開了視線，卻也什么都沒說。　

　　全麻，左側翼點入路，行前顱底dAVF[1]瘺口阻斷術。　

　　手術室里，安靜得只能聽到儀器的提示音，還有張建忠時不時發出的指令：“抽吸。”　

　　隨著血水被抽吸干凈，術野也隨之變得清晰，監視器上，可以看見左側前顱底篩板處硬膜呈紅色，有粗大的動脈化的靜脈與該處硬膜吻合。　

　　蘇歸曉專注地注視著屏幕上復雜的病變，沒想到張建忠忽然喚她：“蘇歸曉。”　

　　她意外一怔，隨即應聲：“在。”　

　　張建忠問她：“這是什么？”　

　　張建忠指的地方是靠近吻合口迂曲擴張的靜脈，蘇歸曉不需要過多思考，直接回答道：“靜脈球。”　

　　張建忠點了點頭，又問她：“以前見過嗎？”　

　　前顱底硬腦膜動靜脈瘺原本就罕見，蘇歸曉從醫資歷又淺，哪里見過靜脈球實物。她搖了搖頭：“只在書里見過。”　

　　張建忠的語氣頗有深意：“你沒有見過，卻比我們這些見過的人更有警惕心啊。”　

　　這么危險的情況，卻是靠一個學生以一己之力的堅持才被發現的。面對這樣的情況，身為科主任的張建忠自然算不上滿意。　

　　一旁的周啟南對于主任的不滿悉數接收到，他有些尷尬地干咳了一聲，想要將大家的關注點帶回到手術本身：“靜脈與額葉下方的皮層粘連，考慮為出血部位，與術前影像判斷基本一致，主任，要開始處理靜脈嗎？”　

　　張建忠應了一聲：“準備開始，雙極電凝。”　

　　張建忠與周啟南都更換好手里的器械，在周啟南的輔助下，張建忠開始燒灼前顱底篩板處硬膜，靠近硬膜電凝與之相吻合的粗大靜脈，并將其離斷，動作干凈利落。蘇歸曉看得心里不由得連聲贊嘆，即使在錯雜紛亂的病變中依舊能夠穩穩地把握住每一步，不愧是全國頂尖的神外專家。　

　　作為一助，周啟南協助張建忠處理病變血管，手術至此進展得十分順利，又有著術前影像的加持，周啟南原本提著的心放下了一半，想著加快手術的速度，以出色的手術表現為自己扳回一成。他手上的動作也漸漸快了起來，略微抬起靜脈球，可見下方還有一根吻合的靜脈，周啟南沒有多想，便將鑷子和電凝伸了過去。　

　　剛剛處理完一根病變血管的張建忠注意到他的動作，仔細分辨了一下那根靜脈，眉心蹙緊，叫住了他：“等一下……”　

　　卻已經晚了，在鑷子觸及血管的那一刻，血管突然破裂，術野一下子被血充斥。　

　　毫無準備的周啟南僵了一瞬，隨后立即想要更換手中的器械，抽吸術野中的血以便尋找出血點。　

　　蘇歸曉心里一緊，韓曉天趕忙為周啟南更換器械。　

　　還是張建忠更快一步，在術野不清的情況下根據出血前最后一刻的記憶，手上微動就精準地處理好了責任血管。周啟南抽吸過后，術野中沒有新的出血跡象。　

　　有驚無險，平穩過關。　

　　張建忠這才輕舒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手下，聲音不怒自威：“小周啊，那么著急做什么？這根靜脈在術前的影像上因為遮擋關系顯露不清，血管張力大，可以看出內部壓力高，應當小心！”　

　　周啟南也意識到自己剛剛的預判不夠，導致了這樣的波折，低聲道：“是我大意了。”　

　　張建忠的聲音漸漸嚴厲了起來：“今天你一而再地出現類似的問題，對于細節沒有充分留心，尚且不如蘇歸曉一個研究生做得好，應當引以為戒，不要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了！”　

　　聽到張建忠的話，周啟南抬眼看了一眼蘇歸曉，接收到他的視線，蘇歸曉心里一緊。　

　　這臺手術期間，當著眾人的面，張建忠已經兩次或暗或明地通過夸她向周啟南施壓。她與周啟南的關系本就微妙，身份上她不過是一個學生，而周啟南是科里的二線，這于她而言其實算不得什么好事。　

　　可是其他人說什么并非她能夠決定的，其他人如何想也不是她能管控的，事已至此，她也懶得去將心思花在揣測主任話后的深意，又或是擔心周啟南的反應上。片刻的遲疑后，她只當作什么都沒聽到，又專注地去看監視器了。　

　　張建忠隨后反復檢查了前顱底，未見其他瘺口，同時，可見引流靜脈張力下降，顏色逐步變暗，提示這部分的血流逐漸恢復正常。　

　　手術成功。　

　　張建忠起身，周啟南帶著韓曉天和蘇歸曉進行收尾工作，沖洗術野，依次關顱，手術結束。　

　　手術結束后，張建忠先一步離開手術室，蘇歸曉快步追了出去：“張主任！”　

　　張建忠停下腳步，回過身，有些意外地看著她：“還有事？”　

　　張建忠雖然是她的導師，但作為大主任，蘇歸曉平日里能見到他的機會并不多，因而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追出來只為說這樣一句感激的話：“老師，我想謝謝您認真考慮了我的想法，親自勸說患者去做了DSA。雖然我當時懷疑可能有血管畸形，但完全不知道會是什么畸形，我很慶幸今天有您這樣經驗豐富的專家在場，能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況下憑借自己的專業判斷尋找出可能的方向，我一定會努力成為像您這樣臨床經驗出眾的醫生。”　

　　這一番話蘇歸曉字字真心，在早會上面對周啟南的質疑，面對所有人的目光，她原本已經是山窮水盡，如果不是張建忠決定給患者做DSA，真相還不一定什么時候才能浮出水面。或許在很長時間內，她都要活在自我懷疑中，而患者也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繼續背負著這樣一個定時炸彈。　

　　能有后來的峰回路轉，她真心覺得感激，該是有多少臨床經驗的積累，才能有那樣果決的判斷……　

　　她正想著，卻聽張建忠開口道：“雖然可能會讓你失望，但讓我認真考慮并做出決定的，不是你的話，也不是我的臨床經驗，而是和安發來的建模結果。在那個結果里，和安已經用MRA初步顯示了可能存在畸形血管，我才據此做出了讓患者做DSA的決定。”　

　　蘇歸曉怔住，這是她完全沒有預想到的：“建模結果？”　

　　張建忠看著她，表情嚴肅：“對，和安說他覺得這個患者有些奇怪，就嘗試了用新的影像重建方法生成MRA，保留更多小血管的信息，效果雖然不是很理想，但也看到了有畸形的血管存在。因為有這樣具體的證據，我才能夠果斷地決定勸說患者進行DSA手術。”　

　　蘇歸曉自然明白現有MRA常規重建方法的最大問題，就在于對小血管有效信息的保留度。葉和安必定是做了極大的努力，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完成這樣的效果。　

　　張建忠說著，頓了頓，再開口時語氣重了幾分：“臨床經驗固然重要，可一兩個專家的經驗，是無法推廣并救治所有患者的，但不斷發展的醫學科技可以，一旦技術研發出來，就可以在全世界的范圍內推廣使用。更何況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再多的臨床經驗也不能保證識別出所有特殊的情況，今天如果不是和安的技術，僅憑醫生的經驗，這個病人的病情就會被漏掉。這也是我想要做AI影像判讀課題的原因，每一項技術的進步都可能給臨床帶來超出你想象的助益。”　

　　蘇歸曉沒有想到張建忠作為國內頂尖的專家，會像這樣直接地承認自己能力的局限性，也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向她這么認真地解釋他為什么要做AI影響判斷課題，而更重要的是，在張建忠意味深長的目光中，她分明品出了些別的情緒……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和葉和安課題溝通并不順暢的事情？　

　　蘇歸曉只覺得心里一緊，還未來得及回應什么，張建忠便轉身匆匆離開了。　

　　老師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暗示她什么嗎？　

　　張建忠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拐角處，蘇歸曉站在原地，蹙眉思索，卻聽到身后不遠處的手術間里有人喊她：“蘇歸曉，過來幫忙！”　

　　蘇歸曉回過神，匆匆趕回手術間，只見李國慶已經漸漸有醒轉的跡象。隨后，她跟周啟南、韓曉天還有手術室里的其他護士老師一起將患者從手術床挪到輪床上，推出了手術室。　

　　[1]即硬腦膜動靜脈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