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順利結束。

　　葉禎心躺在自己柔軟的大床上那一刻，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居然還活著。

　　過去的這一個星期，她的身體經受了這輩子都沒經受過的“折磨”。

　　在山里呆了一個星期，秀山的氣溫更高了一些。

　　最高溫爬到了30多攝氏度，空氣中已經有了初夏的味道。

　　院子里有講話聲。

　　她翻身從床上下來，坐到窗臺上。

　　院子里奶奶正坐在竹凳子上摘豆子，李阿姨和后門的朱嬸正靠在院門上跟她聊天。

　　家長里短，蜚短流長。

　　葉禎心抬頭看看夜空。

　　墨緞似的。

　　一輪圓月在夜空。

　　今晚的能見度很高。葉禎心隨手拿起手機，打開天氣APP，PM2.5，8微克/立方米，AQI指數，16。

　　忍不住輕聲“哇”了一下：今晚的空氣好得不可思議！

　　怔了怔，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有了“職業病”。

　　在看到監測站的招聘公告，遞交自己的履歷表的時候，葉禎心真心只把這份工作當成一份短工，就像那些在便利店打工的留學生一樣。但進入秀山環保系統，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她卻對這份工作有了改觀。

　　在看到太平樟村老人們期盼的目光的時候，在看到大峰山漫山遍野的死豬的時候，在看見隊友們義無反顧沖進火海的時候，當那天在山頂上，對著那一片漫漫青山，聽著他們在自己的耳邊喊著，同呼吸，共奮斗的時候。

　　葉禎心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只覺得心底有什么在悄悄的變化著。

　　至少，在剩下的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她希望能拼盡全力，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去完成這份工作。

　　葉禎心在窗臺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突然笑了。

　　揉了揉頭發，跳下窗臺。

　　睡覺。

　　第二天就是周一，雖然全身酸痛疲憊不堪，還是得去上班。

　　向妍一個人頂了一個星期，估計累壞了，上班的路上，葉禎心特意去咖啡店買了咖啡。

　　到了單位，迎面碰上幾個同事，一個個看著她臉上都有笑意，葉禎心一開始不明白，知道遇到局里的總工程師李總。“哎，小葉啊，你現在可出名了！”

　　葉禎心一頭霧水。

　　“聽說那次應急演練……”李總津津樂道。

　　葉禎心頭皮發麻：“呃，李總，我打卡要遲到了，再見！”

　　趕緊腳底抹油。

　　這臉丟的。

　　到了辦公室，向妍也剛剛到。

　　“一大早，折騰家里的小魔怪去幼兒園，又哄了半天，累死我了。男孩子真是太皮了，如果二胎再生個男孩，我可真要哭了。”

　　“你有生二胎的打算？”葉禎心問。

　　向妍點頭：“難得國家開放讓生了，當然得生。一個小孩子太孤單了，有個伴也好嘛。現在的獨生子女，一對夫妻將來要贍養四位老人，還要照顧至少一個孩子，哪里顧得過來？多一個兄弟姐妹，將來有事也能一起分擔。”

　　向妍這番話可謂是說出當下大多二胎夫妻的心里話，可葉禎心卻有些不以為然。

　　她在英國多年，英國的養老院制度已經相當地完善，她的父母就說過，將來老到跑不動了，就找家好的養老院，每天吃吃玩玩睡睡，又不用做家務，又有醫生護士陪護，多自在。

　　雖然現在國內的養老院素質還參差不齊，但等到向妍老了那會兒，估計也差不多了。

　　更何況女人懷胎十月，又要哺育幼兒，耽誤多少事兒呢。

　　葉禎心是獨生子女。

　　雖然父母從年輕時就常年在國外，不受國家計劃生育的限制，但因為都忙于學業和研究，生了葉禎心之后就沒考慮過再生育，這種想法也遺傳給了葉禎心。

　　她其實不太喜歡小孩，親戚朋友的孩子，友善相待，但從不主動去逗，也幾乎沒有抱過。

　　有時候她甚至懷疑，假如自己真的生了孩子，是否會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或許，還是不要生育的好。

　　這話葉禎心沒有說出口，從紙袋子里拿出咖啡：“給你的，這一個星期你辛苦了。”

　　向妍不客氣地接過：“這段時間站里不忙，倒還好。”

　　一個星期沒上班，還是累積好了幾件事情沒辦的，葉禎心打開瀏覽器，登錄自己的辦公賬號處理文件。

　　說實話，看到向妍臉上的笑容，她有點羨慕。

　　那是極幸福的笑。

　　雖然她心底其實不太贊同向妍為了家庭甘愿做個洗手作羹湯的幸福小婦人，絲毫沒有事業心，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或許每個人的追求都有不同，她又何必強求別人認同她的價值觀呢？

　　所以她的那些想法，從來沒有說出口。

　　只要向妍自己覺得幸福就夠了。

　　電腦右下角跳出新郵件提醒，是Nate寄來的。

　　Nate是她高中、大學的同學，他的父親經營一家生物制藥公司，和葉禎心的父母早年就相識。葉禎心剛到英國的時候，雖然自己家在英國也有房子，但父母常年在野外做研究不能照顧她，英國的法律又不能扔下未成年的孩子單獨居住——雖然她除了不會做飯之外，自理能力還是挺強的——因此短暫地在Nate家住過幾年。

　　后來兩人又同時上了M大的海洋生物學專業。

　　Nate在信里跟她講了許多最近學習上的事，并且給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兩人一直夢寐以求想要進入的那家海洋生物研究院J·ROWLING，開放招聘實習生了！

　　那是全球頂級的研究院，并不是每年都會招收實習生的。雖然在回國之前，葉禎心已經向三家研究所遞交了簡歷，但那三家不論如何都不能與這所研究院比擬。

　　同時還給她寄來了申請表格。

　　葉禎心激動極了，毫不猶豫地下載，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認真填好表格，然后發給Nate，請他再幫自己檢查一遍。

　　做完這一切，才松了一口氣。

　　握著鼠標的手竟然還有點輕微的發抖。

　　JR的招聘說明上，截止日期是這個月月底。按照它家往年的習慣，招聘結果并不會公布，而是看教授心情——可能手頭忽然有個項目缺人了，從實習生簡歷里挑一挑，就隨時叫你過去上班了。

　　雖然不能說有百分百的信心，但交了表格，那么就得做好隨時被召喚的準備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向妍。

　　環顧了一下這個剛剛熟悉不久的辦公環境。

　　還是有點不舍的。

　　手邊的手機響了一下。

　　監測站的微信群里發了新消息：“@所有人下午2：30分，在市局6樓會議室召開全體干部大會。”

　　葉禎心抬起頭：“全體干部大會？會是什么事？”

　　向妍搖頭：“不知道，大概又是要傳達市領導的講話精神之類的吧。”

　　到了下午開了會，才知道是局里準備正是開始“環保大接訪”，說是要鞏固中央環保督查的成功，建立什么長效化常態化機制，簡單來說就是要把接收群眾舉報變成一個常規化的工作。

　　“唉，這真是沒完沒了了。”葉禎心聽見前排一個監察支隊的隊員搖頭嘆息。

　　她很理解。

　　這大接訪一開始，估計監察系統的這些人又要沒日沒夜了。

　　監測站也得跟著忙。

　　“完了。”開完會，向妍慘叫，“這一開始大接訪，投訴件一多，要做的各種樣肯定數量大增，接下來有的忙了，怎么辦，下周我請了年休假出國玩的，該不會被取消吧！”

　　“出國，去哪兒？”吳露琳從后面跟上。

　　“本來打算去蘇梅島。

　　“哇……”吳露琳羨慕。

　　“唉，別哇了，這下不知道能不能去的成了。”因為是特價，酒店和機票都不能退，萬一不能去，那可是一大筆損失。

　　也怪她自己，雖然提前跟梁站打過招呼，但還沒正式辦理請假手續，剛才局長在會上說了，大接訪期間，全體干部取消休假，周末不得離開秀山，如有需要，必須保證1小時內到崗。

　　果然，梁站一從會議室出來，抬眼看見她就朝她走來。

　　“向妍，我記得你之前說過要去蘇梅島……”

　　向妍心里慘叫：“梁站，我的機票和酒店可都不能退啊，兩萬多塊錢呢！”

　　梁站為難：“我也沒辦法，剛才會上說取消休假你也聽到了，更何況分析室人手本來就少，下周小葉又要去現場室，你這一走，工作誰來干？”

　　因為葉禎心是新人，原本梁站就是打算讓她在各個科室輪崗，熟悉工作情況的，監測分析室只是其中一崗，按照安排，下個星期開始她應該要到現場監測室報到。

　　“不如，我再在分析室多干一個星期？”葉禎心提議。蘇梅島葉禎心去過幾次，碧海藍天，椰影綽綽，確實是休閑度假的好地方。6月去蘇梅島，是個好選擇。

　　向妍平常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家里帶孩子伺候公婆，都快熬成黃臉婆了，難得能出門度假。

　　“這……”梁站圓圓的臉上都是為難，“局里有規定……”

　　“哎呀梁站，反正監測站天高皇帝遠，杜局又不知道誰在崗誰不在崗，只要實驗有人做，樣本有人測不就行了嘛。”吳露琳幫腔，“我們禎心可是高材生，一個頂倆沒問題的，對吧！”

　　葉禎心有點哭笑不得。

　　得多謝這個小姑娘這么看得起自己。

　　一個頂倆？這“倆”如果是她這個單純的小姑娘，葉禎心倒還有點自信，可是站里面，哪個不是研究生畢業，向妍可也是清華的研究生呀，不比她差的。

　　何況監測站的實驗也不是什么實驗設計大賽，一天上百個實驗樣本，耗的就是體力。

　　但在梁站面前，她還是沒露怯：“大不了我多加幾個班。”

　　梁站再三為難，但看在葉禎心這么有信心，向妍又確實一直矜矜業業，雖然個性極其顧家，基本是準點到準點走，但也極少請假，勉為其難睜只眼閉只眼。

　　向妍感激極了，連忙狠狠抱住葉禎心裝著要狂親的樣子：“回來肯定給你帶一大箱榴蓮干芒果干！”

　　葉禎心被她摟得喘不過氣來，連連躲閃，笑得不行：“別謝我。現場室都是一幫男人，成天在外面跋山涉水的，我是有私心，才想多留在分析室一星期！”

　　向妍松開她：“不管怎么樣，禎心，我太愛你了！現在我得趕緊去辦請假手續，還要填護照申請表讓梁站簽字，免得他反悔！”

　　葉禎心不解：“你還沒辦護照？”這護照一辦可得小半個月吧。

　　“早辦了。”

　　“那？”

　　“你們兩個剛來不知道，現在機關干部的護照都是單位統一保管的，你要出國，得先填申請表，層層審批才能從人事干部那里拿到你自己的護照。哎，這申請書，足足三頁A4紙啊……”她搖頭感嘆。

　　葉禎心驚呆。

　　這也可以？

　　向妍“嘖”了一聲：“這你這個假洋鬼子就不懂了吧。我們還算好的，也就是麻煩點，肯定能申請出來的。領導才慘呢，處級領導干部禁止因私出境，別說想去旅游了，我聽說去年局長想申請去美國參加他兒子大學畢業典禮，人事干部跑斷了腿，組織部就是不批，最后就沒去成。等著吧，再過不久，你們的護照也得乖乖上繳！”

　　聽起來好像有點慘。

　　“唉，不管怎么樣，還是很羨慕。”吳露琳的心思還在碧海藍天的蘇梅島，“你買機票了嗎？”

　　“兩個月前就定好機票酒店了，一家三口親子游，我們家小桃子還沒做過飛機呢！肯定開心！”

　　“去多久？”

　　“還能去多久，最多只能請個5天的療養假，加上周末，總共9天。”

　　“9天，已經很令人羨慕了！等我今年發了年終獎，明年我也要出國旅游！”

　　“……”

　　兩個人的思緒完全飄到了椰影樹林里。

　　葉禎心跟在兩人的后面。

　　想想接下來要面對的工作量，還真有些頭皮發麻。原本打算趁著炎熱的夏天還沒真正來臨，這周末帶奶奶去鄉下散散心，看來也要泡湯。

　　但。

　　她看看向妍眉飛色舞談著自己旅行安排的樣子，嘴角忍不住上揚。

　　還是很值的。